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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故事(上)

灯火明亮,  茶香、饭香、菜香缭绕,太太讲出要求:“不精彩的故事,我会要求你们重新讲。讲完正好吃饭。”

精彩的标准是什么?

万书生想问,  太太先开口:“我认可的精彩故事,需真情实感,不得无病呻吟。”

“行,  我先讲。”袁书生放下茶,清了清嗓子。

他讲的故事缠绵悱恻,  一双男女彼此心悦,  却不得不分开,本以为天各一方不再相见,  不想意外重逢,  合了一段好姻缘。

程时晋没有感触。

太太问她:“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平淡,庸俗。”程时晋如实说,  “男的看到漂亮女人就想娶来做老婆,  见到官老爷就想当官,他全部如愿了。女的爹娘要她嫁,她就嫁;不许她嫁,  她就不嫁;男的找她私奔,  她就私奔。故事从头讲到尾,她没有想要的东西,  从未主动完成一件事,  像个木偶。”

“我赞同。”太太颔首,望向袁书生,“这个故事敷衍了事,  你再讲一个。”

“不如我给你钱算了,  我不会讲故事。”袁书生作势掏钱。

“啪!啪!啪!”太太击掌,  仆人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摆上桌。

看到菜,袁书生先是讶然,随后露出震惊的神色。

万书生也认出了几道菜,瞳孔猛地扩大。

程时晋依然从容。

太太介绍菜色,每一道皆是美食,采用贵重食材制作。其中最简单最便宜的一道,在酒楼里也要花几百两才能品尝,而且有钱不一定吃得到。

拿出钱袋的袁书生默默地把钱袋塞了回去,他那点钱太太怕是看不上。

万书生盯住一道菜,脸上眼里是掩不住的渴望。

吃了这道菜,就能打开文窍,中举、进士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想吃就得讲故事,万书生顾不得考虑袁书生的情绪,急急地说:“太太,我有一个精彩的故事!”

吸取了袁书生的教训,万书生讲女子的故事——

某女子父兄被恶贼杀死,她逃离险境后,隐姓埋名乔装男子。花了八年她找到恶贼,又花了四年她拿到恶贼的把柄,状告恶贼。

官府抓了恶贼,女子等来了恶贼伏诛之日,为父兄报仇,得到世人的赞扬。她嫁了个好夫婿,生的儿子考中状元,人生圆满。

太太将目光投向程时晋。

无需她说,程时晋知道她想听点评,说:“听起来这故事有新意,可故事里的女子依然像木偶。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双眼看得到父兄,看不到自己。”

“没错。”太太说,“她是好女儿,是好妹妹,是好妻子、好母亲,唯独不是她自己。对比上个故事的木偶,她似乎进步许多,可她除了复仇什么都不会思考。”

万书生不接受她们的评判:“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真的,不是我编的。”

太太微微摇头:“你说了不算。”

仓促间万书生讲不出第二个故事。

袁书生寻思片刻,讲了他的第二个故事。

主角是女子,名叫阿英,是出生书香世家的小姐。她多愁善感,喜欢读书,不喜欢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别人说她沉闷,她每日读书,自得其乐。

阿英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才会喊娘,家里人就拿字给他认,盼着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带领家族走得更高。

可是弟弟不怎么聪明,九岁参加童子试,试卷都没写完。

阿英聪明,家里人要阿英教弟弟。

又到了考童子试的时候,弟弟参考,再次落榜。

人们说,弟弟不是读书的材料,又说弟弟年纪小,后劲足,别太焦急。

一年又一年,弟弟十五岁了,童子试一共考了六次,次次不中。别人说,弟弟确实不是读书的材料,与其死磕科举,不如做别的。

阿英的家里人不甘心,质问阿英为什么不是男孩。

她识字那么快,学得那么好,倘若是男子……

他们埋怨阿英,说阿英的母亲怀着她时,一身才华被她吸干。以至于母亲怀弟弟时,弟弟没有才华可吸,长了个笨脑子,才会屡次考不过童子试。

听着家里人的话,阿英伤心难过。

眼看着童子试即将开考,家里人个个急得不行,阿英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在她看的诸多书上,有个神奇的法术,能将才华借给别人。

于是,阿英施展法术,借了才华给弟弟。

弟弟考中了!

还是头名!

全家人欢喜得在门口撒钱,让别人跟着欢喜。

阿英也高兴,就像她考中一样。

可她十七岁了,得嫁人。

家里给她选的夫婿她不喜欢,她不想嫁,可她必须嫁。

阿英请弟弟帮助她,弟弟敷衍了事,天天不读书,忙着跟别的读书人交际往来。

第二年,阿英出嫁了,她换了一个稍微顺眼的夫婿。

弟弟考府试,没过。

第三年,阿英怀孕了,小产了,弟弟考府试也没过。

第四年,阿英写了几首好诗,人人称颂,弟弟考府试还是没过。

弟弟知道,他第五年去考也考不过,除非阿英愿意帮他。

然而他没有在阿英发愁婚事时帮助她,阿英心里有怨。他哭着请求阿英原谅,阿英不原谅,他便负荆请罪。

阿英拿起荆条,把他打了一顿。

弟弟带着伤回家,没多久,阿英的娘家人来找她,劝她原谅弟弟。

阿英说,她要和离。

娘家人犹豫再三,让她帮弟弟考府试,过了就支持她和离。

横竖弟弟考过了府试还要考,阿英没拒绝,借了才华给弟弟,弟弟高中。

喜讯传来时,阿英很高兴,就像她府试高中一样。

阿英顺利地和离了,回到娘家,曾经的房间归了别人,她得住在客房。

弟弟要考院试,阿英说她要立女户。

娘家答应,她帮助弟弟考院试。

现在,弟弟是一个秀才了。

阿英自夸女秀才,对弟弟说:“要不是我借你才华,你能考中?”

弟弟恭维她,她很得意。

人是不知满足的,得了秀才功名,弟弟还想中举。他未娶妻,若是年纪轻轻中举,多的是好女子给他挑。

阿英说,她要恒产,娘家给她。

弟弟中举了,娶妻了,希望阿英帮他进士及第。

考过殿试便是进士,进士分为三甲,一甲只得三名,第一名称作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只有一甲才能“进士及第”。

此外,考到进士便不必考了,只需等着当官。

简而言之,弟弟进士及第,就不需要阿英借他才华了。

故事讲到这里,袁书生停了下来。

“继续讲啊。”太太催他。

“我这故事精彩吗?”袁书生问她。

“不错。”程时晋鼓掌,“但你得讲下去。”

袁书生酝酿了下:“阿英想,她是个没有夫君的可怜女子,这辈子只能依靠弟弟。所以她答应借才华给弟弟,使得弟弟进士及第——”

“停!”太太打断他,“这一段你讲得太差,重讲。”

袁书生没办法,说阿英提的要求是弟弟以后要对她好,被否定了;他又说阿英想嫁人,再次被否定;他便说阿英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儿子,免得绝后……

“越讲怎么越离谱?”程时晋摇头,“我不想听了。”

“算了,这故事到此为止。”太太说。

饭菜仍旧热乎乎,没有太太允许,谁也不动筷。

太太回味着阿英的故事,唤来仆人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仆人答了。

太太露出笑:“我的一位贵客快来了,你去门口等候她,千万不能怠慢。”

仆人称是。

天黑了,雨水堆积在庭院里,将庭院变成了浅浅的小池塘。

屋檐上流下的雨粗细如小尾指,万书生说:“下着这么大的雨,还入夜了,客人都来赴约。我想,他和太太的关系肯定很好。”

出乎他的意料,太太说:“我没见过她,她也不是为我而来,我仅仅是知道她会来。”

仆人打着灯笼去大门,门房跟着,卸了门闩,推开大门。

寒气涌进来,灯笼的光照亮了门口。

周口坚恭谨地站着,腰微弯,姿态谦虚,面上有期待。

仆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有打手势请他进来。

门房更是冷漠。

周口坚纳闷了:“你们在等谁?”

仆人不语,门房静默,犹如哑巴。

约莫半刻钟过去,仆人对周口坚说:“你让开,贵客来了。”

周口坚没让,跨过门槛,进了宅院里。

仆人仿佛看不到他走进来,等候了两三息,黑暗雨幕中出现亮光。少顷,亮光接近,乃是一辆华丽的金车,无需车夫,自行奔驰。

“哇!”周口坚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这么大的一辆车,得用多少金子来铸造?”

仆人将他推到一边:“莫要惊扰了贵客!”提着灯笼走到大门口。

金车停下,车门打开,走下一个穿着长衫长裤的女子,她把长发扎成马尾,看似二十六七岁,未语人先笑,向仆人递上请帖:“我就是崔金山。”

仆人看一眼请帖:“崔女士,请。”

崔金山走进宅院。

门房关了门,上了门闩,仆人为崔金山打灯。

留在宅内的周口坚好奇地打量崔金山,猜测她的身份来历,不经意间他瞥见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只见衣衫的影,不见头颅四肢的影!

霎时间,周口坚恐慌万状,脚下出现了一摊冒热气的尿。

……

“轮到你讲故事了。”花厅中,太太对万书生说。

刚才万书生没仔细听袁书生讲的故事,心思全放在自己的故事上。

太太让他讲,他便讲了起来。

这一位主角也是女子,不过她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更没有阿英那样逢考必中的才华。她叫银山,是个八面玲珑的青楼女子,容貌不算美,喜欢她的客人却多,夸她是解语花。

住在青楼,银山迎来送往,看着满目繁华,心中孤寂。

姐妹之间流传着一些幸运儿被贵人赎身带走的故事,银山偶尔会想,谁能带走她?沦落青楼非她本愿,她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是白日做梦。

所以她想要安稳的生活,无论是做小妾还是外室她都接受,她不需要名分。

某一天,青楼里来了一个俊秀男子,他是来给女人们画画的。银山被画时无聊,跟他说话,知道他是个穷书生,脾气好,似乎从来不生气。

相处久了,银山喜欢上书生,书生也喜欢她,想给她赎身。

他向她描绘赎身后的未来,她会是他的妻,为他生下一双儿女。他也许会考中举人,考不中也没有关系,娇妻幼子在怀便是好日子。

但是,赎身不容易。

银山攒了许久钱,仅够付一半钱,书生出不起另一半。

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待,银山甜言蜜语哄客人花钱,两年后攒够赎身钱。尚未找老鸨谈,有个女人气势汹汹地来青楼,一把火丢下,青楼迅速烧了起来,浇水也没用。

趁着混乱,银山和书生逃走了。

她与他乘坐小船南下。

江水滔滔流淌,两岸青翠,银山心情极好。

他们去到一座繁华的城,拜堂成亲,书生考科举,银山怀孕生子……

“你讲错了。”

崔金山踏进花厅,明亮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像是穿透了她,没有留下一丝阴影。

注视着嘴唇白得失去了色彩的万书生,崔金山的眼睛染上丝丝赤红,身上翻涌的阴冷气息侵染空气,令地面结霜。

她柔声说:

“她上了船,坐在船头看风景。

“书生凑近她,手里拿着划船的桨。

“船上江面上没别人,两岸也没有人,她想问书生为何拿木桨,毕竟小船顺流而下,无需划船。

“可是她来不及问,书生就举起木桨砸她的头,把她砸倒在船上,满头血。”

黑红的血从崔金山头上流淌下来,她的双眼赤红无比,鬼气浓郁如云雾,怨恨蒸腾不休。

万书生浑身发抖,几次尝试爬起来逃出花厅,每一次都失败。

冷汗从他的毛孔里冒出来,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嘀嗒——”水声落地。

崔金山不知何时浑身湿透了,一串串水珠从她身上滑落,她伸出苍白的手,扣住万书生的手:“她被打死了,尸体扔进江里,泡得浮肿发臭。”

尸体的腐烂味散发,崔金山浑身浮肿发白。

她的鬼气缠绕万书生,抓起他的手,阴森森地说:“她不叫银山!她叫崔金山,她是我!”

张开嘴她咬碎了他的手指,含在口中细嚼慢咽,腹中发出声音:“我都吃上了,你们怎么还不动筷子?”

程时晋拿起筷子,桌子上的珍馐化作普通的家常小菜,臭味她闻不到,胃口正好。

太太端起碗。

“啊啊啊!鬼啊!”袁书生惨叫着逃出花厅,撞开周口坚直奔大门,无头苍蝇似的扎进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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