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学前班

许晟四岁多点的时候，保姆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眼镜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女，自称是他的生活管家。

这位生活管家将他每天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时间见什么老师学习什么内容做什么游戏，规定得严谨又周全。她甚至会让许晟在学习之余的空闲时间看动画片，据说这是人类的儿童普遍喜欢的娱乐方式。

许晟嗤之以鼻。但这次不同，他的拒绝三连对生活管家完全无用，那张严肃的脸在听到他说“不”时没有一点动容。

反抗无效的许晟只好不情不愿地绷着一张小脸坐到电视前。

过了两分钟他就再顾不上不满，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那对笨猫灵鼠的追逐战中了。电视屏幕上，正追着老鼠的猫被火车撞到铁架上，直接压成了一张饼。

许晟不禁笑出了声：“傻猫。”

他看得入迷，有人在身旁坐下也不知道。直到一集几分钟的动画片结束，屏幕上打出了“theend”的字样，他才发现许慎正坐在自己身边。

许老爷子上了年纪需要好好静养，独居在郊外山上的一所住宅。盛盈走了，偌大的许家就住了许慎和许晟两个人。平日里许晟很少能见到这个各种意义上的“父亲”，父子两个的作息时间毫无重合。但就算许慎偶尔待在家里休息，他们也同样没什么交流。

许慎刚及而立，本来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可他性子比盛盈还要冷上几分，无论是谁都别想让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更多表情。他似乎已经把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奉献给了事业，其他的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的一丝神经，即使是他的独子许晟，唯一得到的特殊对待也仅仅是每次回家后特地去看一眼。

偏偏许晟不是普通的孩童，对这种生硬冷淡的父子关系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和不满。面对许慎的淡漠，他根本察觉不出不对劲，自然从未有过“渴求父爱”的表现。

许家雇来的帮佣私底下也偷偷嘀咕过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从许慎小时候就在许家工作的顾管家常常满怀担忧，提醒许慎抽时间多亲近许晟，小孩子总需要父母多花点时间陪伴的。

许慎淡淡地说：“是这样吗？我觉得他挺好的。况且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顾管家哑然。

许慎父母早亡后被祖父一手带大，顾管家看着他从聪颖早慧的孩童成长为现在独当一面的许董，只觉得他性情越来越冷，冷到他后来宣布自己的婚讯都让顾管家觉得不可思议。当初顾管家本以为他结婚后会改变些，谁知道这对夫妻婚后几年关系一直平淡如水，即使是许晟的出生也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许晟打小就安静，几乎不会哭闹，从学会走路说话后更是一副极有主见的小大人模样。看着渐渐长大，眉眼间的冷漠与许慎如出一辙的小孩子，顾管家心里苦啊。

不，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许慎幼年性子孤傲，但对祖父和顾管家，态度总是会软和些的。可是许晟从不与任何人亲近，无论对谁都是一样的，堪称一视同仁。就连从小照顾他的保姆离开，他都没问上一句。

顾管家不禁感慨，许晟不愧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仿佛两个冰山撞在一起迸溅的冰块堆出的小冰山一般，实在冷面冷心，性情有些凉薄。

好在许晟虽然在感情上表现得冷漠些，其他方面倒还比较符合这个年纪小孩子的一些特点——好奇心、求知欲旺盛，常会对着些东西莫名地开始思考起来，喜欢自言自语，有时候格外执拗，不允许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

最开始为了给许晟安排课程顾管家没少询问他的意见，也曾带他到各处参观。有一回在琴行，许晟本来带着不感兴趣的神情审视着琳琅满目的乐器，等到琴行的老师坐到钢琴前弹了一段曲子，他才开始正视那些看起来不起眼却能发出美妙乐声的黑白按键。

这种别扭又直率的行为放在一个小孩子身上，自然会让人觉得可爱。所以对顾管家来说，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虽然待人冷淡了些，总体上依旧还是个惹人喜欢的好孩子。

瞄一眼正专注看动画片，时不时还会笑两声的许晟，顾管家十分欣慰。

动画片是连续播放的，一集结束自动转到下一集。许晟看了看许慎，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看下去了。

偏偏这一集动画里出现了一对狗父子，狗爸爸搂着它的孩子，态度温和神情慈祥，言辞动作间都透露着疼爱；小狗崽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依赖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狗父子间的亲昵温情让电视机前的许氏父子不由绷紧了身体，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许慎站起来，对许晟说：“我最近有事出国，这一周都不在家，你需要什么就告诉顾爷爷，知道了吗？”

许晟点点头。

许慎表情平淡地摸摸他的头，转身走了。

许晟在他身后不满地皱眉。就算他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依旧不习惯被这样当做小孩子对待。

顾管家上前慈祥地解释道：“小晟不要难过，先生是因为公事所以要忙，忙完自然就回家了。”

许晟没说话，直直地盯着动画片，心里想他什么时候难过了？

人间的生活真是紧张又忙碌。他没有留心注意自己要上多少“课”，每天要见多少“老师”，反正总有人负责安排就是。宗门也有许多杂学供诸弟子选择，只是他以前专注剑道而已，应付这些基础技艺仍不在话下。有时那位严肃的李管家会问他上课累不累，他想着虽然麻烦但也不算累，就照实说了，却见她露出一抹微笑，夸他勤奋有天赋，然后等到第二天，他会发现自己又增加了新的课程。

有一回他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着新的钢琴曲目，许慎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许晟：“你想上学吗？”

白鸟提过，这里的凡人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要用在上学这件事上。许晟一想到要接触更多人就觉得麻烦，但因为这是人类的规定，他现在作为一个普通人当然只好遵守。

往好处想想吧，说不定能见到大师兄呢。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顾管家担忧地说：“小晟很少见外人，突然上学会不会不习惯？”其实他更想说，以许晟的性情，去学校还不如在家里请老师来教。

许慎道：“他不小了，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顾管家心里觉得好笑，又说：“到底还没有五岁，不如等生日过了，然后先去上一年的学前班试试？”

许慎想了想：“好，顾伯伯给他安排一下吧。”

其实许慎提到上学的事，不过是看许晟整日待在家里上课，一时起的念头。他幼年生活基本也是这样，并不觉得怎么不好，但顾管家总在他面前说许晟太过孤僻，身边亲人常常不在，长久下来总是让人忧心。

盛盈不在家，别家的太太们没理由上门来往，所以许晟自小就没见过什么同龄人。许慎这一支已经三代单传，但整个许家人丁却很兴旺，逢年过节老宅那里总是热闹非凡。只是许晟本来就不爱搭理人，对自己的堂兄弟姐妹们不甚关注。

上着学和小朋友们待在一起，没准会活泼点呢。顾管家想，说不定小少爷还能交上几个朋友，那就更好了。

许晟小朋友上学第一天就被气着了。

他去的是顾管家精心挑选的一家私立幼儿园，安保措施到位，风评不错，对孩子照顾得很用心。之所以不去名声最响的那几家，是因为顾管家清楚那些小公子小姐被家里养得多霸道娇气，许晟本来就有点孤僻，去那里格格不入指不定就被欺负了。

顾管家亲自送许晟到幼儿园，又在那里待了会儿，见许晟没什么抵抗反感的情绪才放心回了家。下午许晟被接回来时候还早，李管家和他说今天只上数学课，老师已经在等着了。

向来表现得都很乖巧顺从的许晟今天却有点异常，坐在他专属的小椅子上喝蜂蜜水，就是不起身。

他今天在幼儿园见到了很多小孩，一个个幼稚得好像呆瓜似的。不过考虑到这才是普通幼儿的表现，就算两个小孩又哭又闹地打起架来，他除了嫌弃也没什么好说的。

许晟小少爷不爽的是，他无意中发现，原来别人家的小孩是不用上那么多课，学那么多东西的啊！

凭什么？

为何他会乖乖地听从李管家的安排上课？难道他自己很感兴趣，很愿意学习这些无用的东西吗？

……嗯，兴趣还是稍微有一点的，只有一点点。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以为这是所有孩子都要经历的啊！

然而幼儿园里孩子们的懵懂无知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最多会说几句简单的外语句子，所谓的才艺表演就是唱首跑调的儿歌，或者不是蹦就是跳的舞蹈。

被老师们带着写他早就会的字，被老师们带着画涂鸦，被老师们带着堆积木，被老师们带着做课间操，被老师们带着吃午饭睡午觉，被老师们带着做游戏听故事……然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和老师们挥手说再见。

你学过钢琴吗？小提琴？美术？英语？法语？德语？围棋？书法？

被许晟拉着追问的小孩一脸茫然地看着新同学。

许晟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