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无题
“微臣是来自大同镇的百姓,父亲听闻辽东否极泰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里吃穿不愁,还能读书认字,新学天赋高还可以直接成为周芍的弟子,人人都说那里是个人间福地。父亲变卖所有家产,带着全家,跋山涉水来到辽东,路上我们还遇见了许多与我们怀着同样打算的人。”
齐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隐约有心酸一闪而过,似乎想到一些难以回首的往事,果然听他继续道:“我们终于赶到那里后,却因为不是当地户籍,要被遣返回原籍。我们自然不甘心离开,东躲西藏,靠着积蓄和打零工维持生计。”
沉默了许久的清儿也插嘴道:“可两地的好日子也非白来的。我老家是金陵,听爹说姜侯爷实施新政后,当地豪门大户勾结反贼在背后使坏,当年平叛牺牲了好多人,孤儿院就是那个时候大规模建立起来的。”
我看看清儿,又看看杏儿,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皆能闻弦而知雅意,捍卫自己的立场也头头是道,不禁疑惑姜氏治下的女子都如此聪慧过人吗?
“是啊,我们不是本地人,未曾出过力,自然不能一视同仁。”齐慎被清儿抢白也不恼,甚至还颇为认同她的话,直接将清儿的潜台词说了出来,继续道:“虽然日子艰辛,父亲认为辽东不像传闻中那般好,可他却说活得像个人,人生充满了盼头,打算存钱买上一处房产,成为真正的辽东人,到时候便让我去投身军中,跟着李大人建功立业。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们有了门路,可以马上有个辽东户籍。”
其实户籍遣返制度源自姜氏,当年姜氏工坊赚取天下之财,除却上交给先帝的六成,剩余四成很大部分用于修基建,兴教育,改善百姓生活。那里生活条件好,其他各地百姓自然用脚投票,纷纷前往姜氏治下讨生活,由于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的不同,本地治安极速恶化,当地百姓和外来百姓的冲突加剧。
姜氏自然无法置之不理,对此种情况进行严加处罚,后来由于涌入的百姓实在太多,根本管不过来。姜氏不得已之下,开始实行了户籍遣返制:只有本地户籍百姓才可以享受当地福利,不是本地户籍,又没有暂住证,直接遣回原籍。
后来李氏将这套制度全盘抄了过去,由于需要人口,但辽东已是个不亚于姜氏治下的好地方,移民自然优中取优,衡量标准就是钱:只要在辽东买下房产,就能拥有辽东户籍,就可以享受辽东的福利待遇。当然还有别的衡量方法,不过就比较小众了,比如通过考试成为周芍的学生;被李素基挑中进入辽东军中等等。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外地百姓还是找门路混了进来,每天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黑户生涯,只为有着一日成为辽东的一员。
随着齐慎的回忆,他的脸色变得越发沉重:“我们压上了全家的积蓄,却被安上了细作的帽子,父亲、大哥还有许多外地人被卖往后汗为奴。而我年纪小,后汗不愿意要,就被拉到东仁医馆,成为了试药人,日复一日地尝试那些稀奇古怪的新药,直到身体完全摧毁,送上了手术台,差点被人开肠破肚。好在我运气好,最后一刻娘娘救下了我,还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我的身体。”
“你是当年的那个小萝卜头?”我看向齐慎,仔细辨认,脑海渐渐浮出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男孩,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手脚束缚在手术台上,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恐惧,眼底深处潜藏着令人心惊的仇恨。
辽东虽然越来越富裕,但繁荣的阴影下,也不可避免地滋生着罪恶。
其实试药人是由我开始大规模使用。由于丰厚的报酬,再加上我有入微之术,总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妥之处,很难对试药人造成伤害,还相当于做个全身检查,很多百姓趋之若鹜,甚至倒贴钱也愿意成为小白鼠。
后来为了应对小冰河时期的影响,我的精力更多放在提高农作物和畜牧的产量上,就渐渐减少了对新医方面的研究,放手给霍良及一众新医学子。但他们没有入微之术,仅靠着简陋的观察设施,很难在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又为了追求效率,做过几轮动物实验后,便匆匆进行人体试药,以致于试药人的伤亡越来越大。
哪怕试药人的报酬越来越高,辽东百姓也不敢拿命来拼了,毕竟日子好过了,银子没了还可再赚,命可就只有一条啊。
有需要就有买卖,有买卖就有伤害。于是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黑户”身上,稍微有些良心的,把人骗去当试药人,收取高额中介费,若是被骗的黑户侥幸活着,好歹还能落些银钱;没有底线的,直接将许多无辜黑户扣上细作的帽子,卖到里面当试药人,那自然是可劲儿得薅羊毛,几乎很少有人活着出来。
至于把黑户卖到后汗为奴,又是另一场罪恶的交易了,也是李素基的手下为何多数叛变,输得那么难看的根源。
由于我对畜牧方面的研究,极大地提高了牲口的存活率,又因各种添加剂的开发,后汗的皮毛纺织业、肉类及奶制品存储都有了质的飞跃。但他们离不开辽东的技术以及大周的市场,索兰察不得不让出大部分利益,与辽东展开合作。
不过索兰察非泛泛之辈,不肯单独与李家合作,而是让李氏高层按品级在里面占股份分红。
既然事关自家的利益,李氏高层往后汗输送血汗奴隶的猖獗行为也就不奇怪了。同样的,李素基和赵旭联合攻打后汗,相当于没收他们财产,用他们的原话来说,李大人您虽然对俺们有知遇之恩,可您如今要断俺们财路,俺们也只能委屈一下您了。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司马迁诚不欺我啊!
齐慎微微冲我点头,承认了自己就是当年的萝卜头:“当年娘娘为了消除微臣的恐惧,讲了许多故事,微臣至今记忆犹新,也谢谢娘娘仗义出手,救回了父亲大哥以及有相同遭遇的百姓们。”
我摇了摇头:“当年李家主政辽东,身为李家的女儿,我自然有责任引导约束部下。可因为我的疏忽,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惨剧,让你们受到如此伤害,本就是我的失职。”
当年救下齐慎后,我才察觉到如此罪恶的利益链,越深入调查越是心惊,辽东高层近半都参与其中。
那时我已经无暇去想,平日里那些和蔼亲切的叔伯,是如何变成贩卖同胞的恶魔,只想将活着的大周百姓从后汗救回,尽可能地减轻对他们的伤害。
我直接找上李素基,质问他是不是带头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在你的眼里,我是这样的人?”李素基平静地反问我,眼底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那时我觉得他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即便我没有说话,可表情表明了我的态度。
李素基见我如此不信任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最后依旧好脾气地解释说:自己不久之前才隐约听到些风声,也正在调查此事。
我无意与李素基打嘴仗,直接要他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清白。
首先,救回被贩卖的大周百姓。
李素基倒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其二,严惩参与此事的凶手。
李素基却只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我们两个互不让地吵了一架,最后我以中断对新学的研究为威胁,李素基挫败地看着我,无奈地妥协了。
参与此事辽东的高层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中间发生了许多博弈,也不想一一叙述了,最终的结果很不尽人意,作恶者未得到恶报,仅仅只是把这些年所赚取的利益全部吐了出来,赔给了所有的遭罪受害百姓。
不过后来赵旭倒是阴差阳错替他们报了仇,可见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我正在感慨间,胭脂的声音唤醒了我:“辽东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可齐千户全家变卖家产也要去辽东,想来大同的日子更不好过。”
“如果不是看不到前路,谁愿意背景离乡呢?”齐慎侧过头,深深地看向胭脂,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也是转瞬即逝,轻轻叹道:“经此一事,我终于明白辽东虽好,但只是别人的福地,那里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娘娘曾告诉我,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不断地去争取,断不能寄希望于别人的施舍。因为在家乡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希望,所以微臣来到了京城。”
听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了先帝,这个极度冷酷,刻薄寡恩的皇帝。可他有一点好处,无论到了何种穷途末路,宁愿豁出脸皮和性命,与臣子和亲戚们斗智斗勇,也从来没有试图苦一苦小老百姓们。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百姓们才如同飞蛾扑火般信任着他,这种信任甚至延续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我淡淡道:“所以齐千户是找到了改变的希望?”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圣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天下人也是有目共睹,虽然不如姜侯爷和李指挥那般耀眼,可圣上却在尽量让新学惠及整个大周,而不是仗着新学收割天下以肥一地。”
齐慎突然朝我跪了下来:“娘娘以前是辽东的女儿,一心为辽东着想,自然无可厚非,可如今您是大周的皇后,臣恳求您能将恩泽分一些给其他地方的百姓,他们也是大周的百姓,也想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想知道真正做人的滋味。”
我头痛地看着齐慎,正想说我肚子里的存货都已经掏干净了,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恩泽,如今唯一的本事就是借着以前的名声,替人背一背锅。
在这严肃而煽情的气氛下,杏儿不合时宜地开口道:“得了吧,娘娘如果到了你们那里,说不定早就被当成妖魔鬼怪烧成灰了。虽然老天爷会掉馅饼,但也要有能力接得住才行。”
我看着齐慎青筋迸起的额头,不由为他感到一阵哀叹,他今天真是流年不利,撞到这种不省油的年轻姑娘,而且还是三个。
我强行拉起齐慎,待他站直后,对着杏儿没好气道:“你还有脸说齐千户,要不要我给你复述一下你中午的原话?”
杏儿立马跑到我跟前,给我捶肩按腿,谄媚至极道:“您这不是李氏的人么,如果是我们姜氏的人,那就会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仙子!”
我:“……”
我伸出早就蠢蠢欲动的爪子,揪住杏儿的耳朵,阴测测道:“在这深宫里,首先要学会的就是闭嘴。”接着警告的目光扫向清儿和胭脂,示意她们也是一样。
她们显然不服气,小声嘀咕道:“您自己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我无赖地摊手道:“我有李指挥收拾烂摊子,你们有吗?”
杏儿跟清儿闻言,垂着脑袋不说话了,胭脂蹲到我身侧,挽着我的手臂,神情宛如孩童般认真道:“可我有娘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