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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何以自牧

床前跪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虎头虎脑的,脸上挂着一副茫然的神情,双眼放空。

朱厚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每日期盼着能长命百岁的父皇突然就病倒了。立在他身前的大山突然间崩塌,让他有些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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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太子对于皇位并没有太多概念,对于死亡也是知之甚少。

印象里,自己千万人之上的父皇似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南京城。

天下疆土辽阔,做了皇帝却不能亲眼去看看。他不想做皇帝,也不想他的父皇去死,死亡在他看来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总的来说,朱右樘是个仁义的皇帝,是个性子温和的父亲。他与朱厚照的先是父子,再是君臣。

秦墨瞥见年幼的太子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眼眸微动。

“是秦墨吗?”床榻之上的皇帝睁开眼睛,头微侧,形如枯藁的模样让人看着有些揪心。

病来如山倒,一个人数日之间竟能有如此大的变化。

此刻的朱右樘与秦墨脑海里中气十足的模样完全不同,秦墨有些吃惊,他竟然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君王的脸上看到了苍老。

此等苍老并非面皮憔悴干枯的苍老,而是眼神。皇帝望向秦墨的眼神,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

朱右樘看向秦墨,目光却如同透着一层薄纱,掠过了他。似乎看向了秦墨的身后,想要将他的前世今生都看个通透。

秦墨被皇帝这样一扫,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立刻就起来了。

“皇上,臣秦墨回来了。”

闻言,朱右樘眼睛微睁,沙哑着开口问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皇上,臣刚刚才到,在大同收到圣旨之日起日夜奔袭。”

“辛苦爱卿了。”朱右樘顿了顿又说道,“大同,朕没去过大同,路途遥远又是苦寒之地。”

听着这话,秦墨心里一个咯噔,心道皇帝不会想让自己留下吧。

“皇上,臣的妻子还在大同。”

皇帝不说话了,转头看向了朱厚照。

“朕的儿子也在这,只是将来我不能再护着他了。他天生性子贪玩,不爱读书,还这么小就要继承皇位。”

秦墨立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打岔。

“我那时候继承皇位大概和他差不了太多,终究还是要年长一些。读的书也比他多一些,熬过不少苦日子。”

“咳咳!

”皇帝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太监替皇帝小心的抚背,无微不至的伺候着。

朱厚照低着头站在一旁听着,心里明白,大概父皇又要让眼前这个人帮自己了。在此之前,已经有七个老头这样被父皇接见过了。

“厚照这孩子顽皮了些,但是生性还是善良,朕希望他能做个好人。你与.....你与厚照年长一些,但终究比那些老臣更懂少年的心性。”

“朕......希望你能多多辅左他,让他成为一个好皇帝。”

“臣当若如此!”秦墨拜。

皇帝挥手,让太监将朱厚照带出去,单独让秦墨留下。

屏退了左右,朱右樘长舒了一口气,艰难的挣扎想起身。

见状,秦墨上手就准备去扶,却被朱右樘摆手拒绝。硬生生咬着牙,自己坐了起来,靠在说了龙榻之上。

“没人了,不用绷着你那死德行了。”

弘治皇帝斜斜的瞥了一眼秦墨,缓了一会说道。

“怎么?想把你留在京城你还不乐意了?非要回那大同去受苦受罪去?”

恍忽间,皇帝似乎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帝,优哉游哉的给秦墨下套坑他。但秦墨心里明白,皇帝已经是风中残烛。

京城马上就要易主,留在京城实在不是什么好提议。

说实在的,若是皇帝一闭眼,这个京城就此分成两块。宫里的太监,朝廷里的文官。

东宫八虎即将展露头角,横行朝堂。但真正的祸端并非太监,这天下大局并非一个太监就能搅动的。

说到底,刘瑾等人的命根子还紧紧的攥在他们的主子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要他们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毕竟太监是天子家奴,皇帝要他们死,百官没有不支持的。

但反过来,皇帝若是想要搞文官,那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个时候,太监就有了用处,找个理由就能将文官逼走。

眼下,朱右樘马上快不行了。弘治朝内阁、内宦、皇帝,三方矛盾的问题还没解决。不仅如此,还加重了不少。

朱右樘此刻突然下线,留给朱厚照的只有一堆烂摊子,甚至可能比不上当年明宪宗留给朱右樘的烂摊子。

就算是烂摊子,也是分好坏的。

现在朱右樘留下的这堆烂摊子怎么说呢?烂到秦墨避之不及的程度,根本不想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因果。

太子年幼,皇后又是个伏地魔,东宫内宦心眼大大滴坏。内阁作大,文官抱团。国库空虚,边关弱势,经济下行。

内忧外患,权利中空。

这是个什么下水道开局,秦墨根本不想耗费脑细胞给帝王家再打工了。况且人家熊孩子朱厚照信任的是太监,不是自己。

见秦墨不说话,朱右樘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说道。

“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守着大同也不错,至少鞑靼不敢再犯大明。”

“我儿还是很聪明的,只是过于贪玩罢了。只要给他一些时间,相信他也能把朕留下的江山打理的很好。”

“太子聪明仁孝,至礼天成,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秦墨说道。

“但是你也要辅左一些,太子性情浮躁好逸,以后难免会闹一些乱子,我只希望你能出面劝说。”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朱右樘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天要收我,不然真想再多做一些事情。”

秦墨没说话,听着皇帝絮絮叨叨的说着。

“我这一辈子也算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如果没有你的话,或许只能算是一个守成之君。”

“好在现在我也算是第一个治疫成功的帝王,虽是无法与太祖成祖相提并论,但也算是为后世子孙积累了些许功德。”

“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秦墨。”朱右樘盯着秦墨说道,“我想知道,大明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臣不知。”秦墨答道。

“你知道,只是不想告诉我。”朱右樘声音忽然变得平和,“朕相信天外有仙人,也相信蓬来仙岛存在。”

一句话,直接给秦墨干得头皮发麻。一阵冰凉的激灵从头到脚,瞬间蔓延全身。

“你别怕,朕不会告诉别人。”朱右樘忽然哈哈大笑,费力的抬起手指着秦墨嘲笑道。

“你秦墨也有害怕的时候?”

“臣惶恐。”

“你没别的可说吗?”朱右樘说道,“你说神不神奇,或许是我命不久矣,朕见的每一个人都有温暖的颜色,偏偏是你......”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靠得越近,朕越冷。”

朱右樘对着秦墨的身躯描绘了一圈,最终手指遥遥停在秦墨心脏,指着说道。

“灰色的。”

此刻,秦墨脑子里几乎是一片浆湖。他怎么也没想到朱右樘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

而这一番话,让秦墨几乎是头皮发麻。一时间也拿不准皇帝这是在诈他,还是确有其事。

龙之将陨,到底能看见什么?

莫名的心慌出现在秦墨心底,但他仍旧强装着镇定,开口说道。

“皇上,臣听不懂。”

“朕会把这个秘密带入地下,谁也不会告诉。”朱右樘笑了,像是终于赢了似的。

随后整个人的目光变得悠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终于可以不再是皇帝了。”

“你知道吗?十几年的日子就像是眨眼一般,好像我昨日才刚刚继位大统。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事情,也做错了很多事情。”

“今日在这没有外人,我和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秦墨,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我也派锦衣卫查过你。”

“自打你落水被人救起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你啊,是天生的将领,也是治世之才。”

“可惜你杀气太重,仁心太少,将来影响功德。有件事我还是得叮嘱你,即使你能力强,但你听我一句劝,杀孽过重倒头来只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皇帝的话很真诚,全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感悟。他看秦墨也看得透彻,知道他的缺陷在哪。

杀孽重,没有感情。

万事解决不了,就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向来是秦墨最喜欢的招数,也是惯用的招数。

但满招损谦受益。

秦墨也知道皇帝的话乃良言,一时间也不好反驳。只好再拜,再谢。

“臣秦墨谨遵圣上教诲!”

可实际情况是,秦墨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一旦选择了杀戮,就很难放下屠刀改用圣人言去教化他人。

斗争过,也在凶险之中搏命过,秦墨忘不了那种赌命的滋味。

他可以戒掉杀戮,但是鞑靼并不会因为大明崇尚圣人言就停止练兵。打退鞑靼,保卫大明,最后还是靠他这种杀胚。

如今鞑靼隐患未除,海外混乱一片,西域,西方万国,哪里都有目光在盯着大明。一旦大明落后,一众人就会冲杀来瓜分大明的土地。

宋朝不讲道理吗?还不是败在元人的铁蹄之下?

如果世间的一切都能靠道理来解决,那还要武力做什么?当外族入侵,又能有谁来像自己一般打退他们呢?

秦墨不但没有将皇帝的话听进去一分,他反而更坚定的认为。尊严永远只在剑锋之上,打!必须打下去!

最好是让所有窥伺大明的人胆寒,被打得永远不敢踏入大明土地的一步。

看着秦墨一闪而逝冰冷的目光,朱右樘不觉无奈。看这厮的模样,这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好在朱右樘也没在意,他重新躺回了龙榻之上,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秦墨,你还没取字吧?”

“回禀皇上,还没。”秦墨如实说道。

“我....我给你取一个如何?”皇帝问道,在秦墨面前他几乎不用朕自称。

“皇上赐字,乃臣荣耀。”

“好。”朱右樘咬牙道,强忍着胸中的痛苦,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说道,“自牧如何?”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说着说着,朱右樘忽的笑了,玩笑说道。

“等你以后有女儿了,也省得取小字了,干脆叫含章如何?秦含章。”

皇帝是想让秦墨远离杀戮保持谦逊的美德,可能这是很多皇帝的通病。当自己的手下太过于强大时,就下意识的想要掣肘。

秦墨倒是无所谓,既然皇帝赐字,那就收着吧。

正巧,后代的字也赐了,也算是一种荣耀。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可惜的是,秦墨注定要让皇帝失望了。

赐字之后,皇帝又和秦墨说了一些闲话。而后皇帝似乎是乏了,将太监宫女都叫了回来,对着秦墨挥了挥手示意其可以走了。

“皇上保重龙体,臣先告退了。”秦墨慢慢的走出了大殿。

出走了好远,秦墨一口气走出了宫城,始终没有回头看过宫城一眼。自牧......何以自牧?

五天之后,弘治帝崩。

早春飘雪,落满了整个京城。薄薄的雪没下多久就停了,铺在街道内外。

刺骨的寒意似乎从故去的冬天杀了回来。

满朝文武悲恸万分,黎民百姓揣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入睡,又在惊恐的早晨醒来。

稚子很识相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懵懵懂懂的跟着父母一同面容沉重。偶尔抬头与伙伴对视,灵动的相视一笑又勐地低头掩藏。

在他们意识里,皇帝这个词离他们太远,死亡这个词也离得太远太远。他们不会清楚,天下人在送别一个时代。

送葬那日,秦墨去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京城里的人又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新皇即位,天下朝堂又会是一番怎么样的变革。

新旧朝更替,总有人要离去,有新的人进来。

这一切都与秦墨无关,他征得了内阁的同意,头也不回的带着人离京回到了大同。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就来大同找他吧。

无论是谁,头盖骨都给他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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