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丹青解忧
——丹青一笔画工妙手,解忧之言肺腑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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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景弘、景年兄弟二人的谈话被赵甫成打断,景年借机亮出左手五指,终于暂时令景弘放下心来。待景年与为禁卫军做事的甫成一同离去后,管家田信以伪装的刺客姿态现身,景弘也很快收到了来自大宋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的影卫的传信,此间争斗端的是暗潮不断,波澜将生。
回张府三日后,景年心中烦恼,来到甫成所在的画院,希望能够散心。这一回,文文弱弱的赵甫成却着实给他露了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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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府三日后,晨。
赵甫成抱着一捆画轴,远远地便瞧见打头里有个少年在神秘兮兮地躲在画院附近,东张西望,像在寻人。
他看那人穿着淡蓝色锦衣,头上依旧扎着马尾,身形又总有些鬼祟,便知道是哪位贵客登了门。
“喂!景年兄弟!”他迈开腿跑了几步,很快又停下,捋着胸口顺气,又喊,“张景年!”
景年浑身一震,慌忙寻声看过来,惹得甫成笑出声。
“你怎跟个野猫子似的,喊你一声,却吓出魂来。”
少年郎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挠着头:“以往没叫人连名带姓一起喊过,你乍一喊前面二字,心里不习惯。”
“咦?”左右看看没有人,甫成便拉着他悄悄溜进画学舍里,“以往的同伴都怎么喊你?”
“大多喊名。昨天我回兄、回去看了一趟,倒有个姊妹改口喊张哥哥。”
“你不喜欢?”画师追问,“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儿。”
“名儿倒是不错,带上姓便吓人。”景年环视四周,疑惑道,“你能将外人带进来,不怕被罚?”
“嗳呀,正是休沐,我本也闲散,不必挨他们管,又正好有间屋子可住,否则我岂敢邀你来?”
景年跟着他进了一侧,绕来绕去,上了二楼。
这地方实在不错,原本宽敞的空间虽被甫成的画具堆得快要没法站人,但气味馨香素雅,透风敞亮。屋中两条书案上各自放着几张白色和棕褐色的纸张,地上的缸中也插着一卷卷好纸;旁边躺着一把小巧的快刀、几碟隔夜的颜料、两只空瓷坛,一方莲池戏鱼砚、一方鸳鸯凫水桃花砚,里面还残着不少墨;几支大小不等的毛笔随意地搁在砚台、笔架上,上面有的沾着青色,有的被浸成深黑,有的笔杆上还有水痕。
见景年在打量他的摆设,甫成便解了挡风外袍,搁下新打的木画轴,搭话道:“正说呢,你昨日便要来找我,今日又起这么早,可是有什么急事来?”
“无甚急事,”景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案台上的毛笔,“只是张……兄长说,他父……我父亲一个月后便会自西京回来,我过往手脚不干净,邻里间颇有议论,父亲爱面子,我需得尽快赢得个好名声,才能叫他面上有光、愿意认我。”
“原来如此。不过,我见你走路照旧鬼鬼祟祟,这毛病,你是不是得改改?”
甫成轻轻推开他,自顾自地收拾案几,不要他插手帮助。
“实不相瞒,我……我并不知该如何挣得名声。一个月甚短,想及此事,我便心中烦扰,睡也睡不下。”景年好奇地看着甫成往瓷坛子里注入清水,忍不住问,“那是做什么的?”
甫成答:“洗笔用的。”
他从窗边的樟木箱子里取出几支新笔来,捋了一遍笔毛,塞进景年手里,又接上话:“这个好说,不外乎多行好事,久而久之,邻里赞誉,名声德行,自然有之。”
“好事?比如?”景年的目光跟着他跑过来跑过去,好半天也没有落在一处,又忍不住打岔,“甫成兄好生辛苦,画画竟要先这么劳累么?我莫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甫成赶紧摆手:“不不不不!不麻烦、不麻烦,你愿来看我画画,我心中欢喜得很。——要说好事,今日这便算一件了,至于更多的,待你画好了画,我便告诉你!”
景年便放了心,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玩笑的意思:“还要先画才肯说,我竟不知甫成兄倒会拿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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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甫成同他打着哈哈,有条不紊地将两种颜色的纸以小刀裁成不同大小,轻轻地铺在案几上,招他到同一侧来。
“这纸可与寻常字纸有区别?”景年把手里的笔撂下,抱臂在一边等候。
“寻常好纸罢了,白者生宣,褐者熟宣也。”
甫成将生宣拉到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距离、尺寸,压上两端镇尺,择取一支毛笔,探进瓷坛润开,再提出水面,在坛口巧力刮、蹭,将多余的水挤出去,又在一旁的砚台蘸上墨色,待笔尖被墨濡湿,便提回瓷坛中啄水,复又在坛口滤出流墨,这才将饱满的笔尖稳稳当当悬在宣纸上空。
景年被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震住,也不敢打扰他了,只是盯着他的动作看。
“画个什么好呢……”他问出声,却不是在问伙伴,好似只是同自己商量。
年轻画工提笔运气片刻,笔尖落在纸面上,墨汁瞬间由一点蔓延出去,仿佛滴入水中迅速外扩,颜色洇进纸中;又随着他运笔朝斜上拖出一条有力的墨痕,一股墨汁的味道顿时飘散开来。
他的手腕四平八稳,在纸上横竖撇捺、似写非写,将一支笔用到侧锋擦出藕断丝连般的飞白来,眨眼间,一根遒劲有力的枝干便跃然纸上。
“真是高妙,说画便能画!”景年见他搁笔,不由得赞不绝口。
然而甫成却如同未曾听见一般,理也不理,抬手便掂起一碟朱砂,换了新笔准备一番,便微微俯身,在那墨迹未干的枝干上点来点去,像是在写勾点,时而撇笔,时而笔肚一坐,顷刻间便能画一朵红梅花出来。
“竟是棵老梅,”景年抚掌再叹,“好笔法!”
甫成依然不答他,一门心思全扑在点那梅花上,他在忖度怎么摆花瓣才开的好看,在哪生花蕊才灵动活泼。
点了半晌,那旁边没事干的便有些沉不住气了。看他旁若无物,少年开始倒处乱看,一会儿摸摸镇纸,一会儿又扭头研究角落里堆放的一摞用过的画纸。
见赵甫成不愿理他,景年干脆悄悄溜开,蹲在那堆废纸前扒拉起来。
这些棕黄色落了灰的,像是甫成练习用的稿纸,纸质不如桌边的熟宣。他随意翻看了几张,见那上头俱是些奇山奇石,还有小舟、树木、水波,好似与他刚刚演示的风格不太一样,景年奇道:“甫成兄,这些也是你画的么?”
身后还没动静,他自讨没趣,又觉得山石有趣些,便抽了几张拿到他近旁,想让他画一画这上面的风物。
甫成这边已将梅花点了一树,错落有致,有密有疏,有的花瓣洇了墨水,黑红二色浑然一体,风雅极了。直到这时,他才舍得从画纸上把眼睛摘下来,直腰欣赏一阵子,脸上的神情颇为得意。
“景年兄弟,快来看看我这红……”画师刚扭头看他,打眼便看见景年手里竟拿着些旧时的画,脸上瞬间变了变色,慌忙要夺,“你你在哪里寻得这些!你给我!莫要乱动!”
景年眼疾手快,却先把画纸举了起来:“嗳,你慌甚么,我可没有弄坏——我不过看着稀罕,想请教请教你!”
“那你也不可乱动我的画!”
见人不悦,惹了祸的赶紧把手放下来,恭恭敬敬地递还:“我错了我错了,甫成兄莫动气,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这是宝贝。你如今说了,我便遵守,绝不再犯!”
“哼,画师的东西,可不能随意动。”甫成也没有真恼,他看了一眼那几张画稿,又放回了那堆废纸里,“你稀罕这种风格,我便教教你画。这些不过是旧时的练笔,笔力粗陋,经不住看,我也不愿让人看到。”
“甫成兄竟会那么些花样,”景年咋舌,“难不成这屋子里头的所有画稿,都是甫成兄画的?”
“当然!”一听这个,赵甫成又来了劲头,“一码归一码,我不善言辞,不懂人情,可绘画功夫你可不能小瞧我!——来,你到我这里,我今日教你画梅花,先熟悉熟悉笔法。”
“岂敢小瞧!景年当真佩服。”他应声站到他旁边去,接过毛笔,又按照他指点学习一番,犹豫道,“现下应当做甚?”
“你照着我的梅枝,且临一临。”
“好!那便班门弄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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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没画过东西,但景年自知好歹也摸过几次笔,便模仿着他的样子在瓷坛里涮了半天,又把水粗粗一刮,笔头湿漉漉,蘸了墨就想往纸上画。
一笔下去,手劲太大,墨水聚成一个大疙瘩,纸都快透了。他又照着梅枝去提、拉、勾、转,跟与纸有仇似的使劲儿,好半天才笨拙地画了个四不像出来。
“哎呀,头一回画画儿,能画出形状来,实属不易,”甫成像个先生似的指点起来,“只是,你取水多、取墨贪,纸上墨色水色泾渭分明,手劲又太大,只黑重,不遒劲。”
景年忙道:“我也觉得不好。看你一气呵成,轻松极了,我却东施效颦。”
甫成又让他学着点点梅花骨朵,景年苦着脸画了几朵,想搁笔。
“甫成兄,这笔重如千钧,压得我手腕疼。一朵小小梅花罢了,怎生如此难画,重了要透,轻了还要洇!”
“嗳,不可着急,你莫泄劲,听我评一评。”
这画师颇有心得,他将景年涂得乱七八糟的梅花举起来,看了又看,品评道:“景年兄弟,你可知画如其人?你心里有所想,画中便一一对应。看你笔意,倒也不是一次笔都没抓过,以往许是在瓦子里偶尔写写字据?难怪手劲十足。我见你屡有泼墨之意,但又左思右想,贻误时机。想大胆却又收敛,一口气堵在笔下面,发不出去,可见你为头脑牵绊,胸中有意气难平。景年兄弟,我说的可对?”
不待景年回答,甫成又道:“再看点梅,你倒会找枝子叫它生花,画的也有几分野趣,想必你平日也看红花绿柳,并非真是一介粗人;除此之外,你的朱砂用色太浅,虽颜色淡泊为我所爱,但与枝干之刚重粗辣同看,足见你心有野望,只是落到细稍末节时,却又不敢下手。景年兄弟,我说的是不是?”
景年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怎也想不到,仅凭他笔烂糟的一张涂鸦,便能窥见如此多的心事。赵甫成猜测的八九不离十,有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想到这里,他心里佩服得是五体投地,恨不得要他再多说一些,又有些怕他这神通。
“要我说呀,你胆大心细,这是好事。只是胆大虽好,易成莽撞;心细也罢,易成踌躇。景年兄弟,你往后的路子,当要时刻警醒自己如何落笔、如何勾勒,如此磨炼,方成好画。”
少年郎连忙点头:“甫成兄高见!我心里所想竟都能给你看见,画院里的人莫不是同你一样,都有神通不成?”
甫成笑眯眯地放下画来,拉着他往另一张案几上去:“不是神通,只是我常常内省。观画省身,时日一长,便能从画者手下猜个大概。——好了,你不是好奇我那山石花鸟?恰好我擅长的便是这些。”
“不擅长的红梅已是高妙,这擅长的……”景年手里又被塞进几支小笔,“岂不是要在宫里头得见?”
甫成不言,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一张范画拿出来,压在他身前案上。
景年便吐舌头,这赵甫成,一旦与画对付起来,简直是当他像一团空气,专心得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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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枇杷鸟雀图乃是我前些年画的习作,你今日只管把线描出来,等过阵子再来,我教你设彩。”
画师将一张黄绢请出来,那枇杷鸟雀图绘于其上,金黄的枇杷里带着点青,顶上爬着一只蚂蚁,还有一只雀儿立在枇杷果簇里,张着嘴,好像要啄食虫子、果子。
景年在心中啧啧称奇,赵甫成的本事确实不小,他跟着伯父时见过一些画,但好看归好看,不及甫成的有灵气。这枇杷果仿佛真是眼前一头枝,若不是手中有笔,他几乎想身手去揪一只下来吃。
“今日?甫成兄,今日竟只需画线便可以?”
甫成神秘一笑:“不错!”
景年忽然感到不对,他疑心甫成没安好心,瞧他那快活的样子,便知道这画绝不容易。
果然!
他乍一下笔,那小小的笔尖就像不听使唤一样乱撇,一片叶子还没画完,边缘已经生了刺。景年又是窘迫又是气恼,忍不住又要和自己犯倔。这笔要拐,他便强着往回勾;要转弯,他便提起来,非要它乖乖画完这个尖不可。画着画着,笔下的线已经破了形,这才忽然发觉:他只顾着把叶子全画出来,竟然忘记留枇杷果和鸟雀的位置了!
甫成早就在旁边盯着笑开了:“景年兄弟,你年纪不大,心气不小!”
“我——我……”
“哎呀,你想把细节全画上,可你也不能失了大形不是?”甫成拿过他手中的笔和纸,在旁边另起了一簇,一心二用,画的依旧稳稳当当,“凡事都是一样,需得稳固主干,再勾勒细节。你不知如何下笔之时,便想想这句话,还有我这妙法……”
接着,甫成念起一串自己编的口诀来,念一句画一句,把景年唬的不轻。
“顺其意,推其变。”
“胸中想枝干,笔下如细工。”
“手要稳,心应沉。”
“四体躬勤能写意,头脑清楚当留神。”
一句一句,不知不觉,枇杷在他手下结出浑圆的果子来,雀儿灵动欲飞。
甫成画好的时候,时日已近正午。
景年的心思跟着钻进那看似枯燥的一笔笔里面,好像得了观画妙法,竟不觉得乏味,只道他说的话意蕴丰富,比起绘画技法,倒像是甚么人生箴言。
“好了。”画师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笑着将枇杷鸟雀递给景年,“绘画书法本为同源,你自己拿着,好生琢磨琢磨罢。”
他接过来,端详着一道道的墨痕,又想到偶然撞见过伯父在练字,口中的话便先头脑一步嘀咕而出。
“书法通万事,万事无骨皆为虚……画法理万物,万物有神皆为允……”
“呀!”甫成还没来得及洗手,一把握住他手腕,激动道,“你说得不错!好哇,原以为什么呢,你竟说得出上水准的话来!不愧是小张大人的手足,有这句道理在,我甫成愿以你为知己!”
被他扑打一下,少年郎君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看画看得入迷,竟自言自语开了。
“甫成兄以我为知己,景年荣幸之至。只是年非文人,不通文章,学人说话几句,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他挠了挠头,“真要听大道理,还是得甫成兄告诉我。”
“我只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也不是什么儒门大才,但画这件事,却真与做人一个样……”甫成松开他,面上仍然很高兴,“以粉为质,而施五彩;人有积信,方铸德才;绘事后素,不其然哉!景年兄弟,你觉得这话可有理?”
景年寻思好半天,坦诚道:“没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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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绘法论道,以景年的不断讨饶而告终。
“我懂了,我真懂了!我以后好好听你说完话!”景年被画纸打了一下后脑勺,正倒处躲着孩子气的赵甫成,“哎呦——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么!”
赵甫成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他们追打了几下,这会他正扶着桌边喘气:“呼,你懂了些甚么,你若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便想法子状告小张大人,要他罚你抄抄书!哪怕不懂,揣摩也得揣摩出来我的意思了!哪有这样呛人的!”
景年嬉笑着停在对面案几旁边:“先有纸才能画画儿,先做个好人,才能挣来声誉。甫成兄大才,竟想这样文雅的办法警醒我!”
“呼……难为你挤词儿夸我,勉强算你蒙混过关。”甫成将手中画纸放下,往外看了看日头,“这会子也不早了,听闻虹桥那儿今日有集,我们拾掇拾掇去看看罢,我也好采采风。”
景年一口答应:“今日跟着甫成兄耳濡目染,静心学了好些本事,愿相陪。”
“这画还得你自己画一遍才行。往后你若再忧患前路,便随时来找我。甫成脑子愚笨,不解人情世故,亦少有人际往来,唯独可以绘画养志,能教你定心足矣。”
景年摸了摸脸,自知这回面上神情并未走漏风声,便越发觉得甫成有神通起来。
“我们今日去汴河游玩,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碰见正道先生……咦,还不走吗?”赵甫成已经穿上了外褂,修整好头发便要下楼。见他好半天没动静,便回过头来,冲他神秘一笑,“哎呀,何必还要想那么多。景年兄弟,既来之,则安之!”
闻言,景年怔愣一下,立刻抬脚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