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伍知交相托
——入学数日不见知己,梦魇难安大任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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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张家老大人张承台自西京洛阳公办回府,与幼子景年重逢,感怀不已。家中业已由景弘布置了一场宴席,个中美味佳肴尽是平日里景年想也不敢想的昂贵食品。觥筹交错间,家人言笑晏晏,连一向板着脸的景弘也罕见地与弟弟开起玩笑来,张父见状更加欣喜,心中一高兴,便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被长子搀回房歇息。
亲人团圆,张府上下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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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四月底入了画学,景年足有好些日子没再见过甫成。
那画师原本喜欢上门走动,父亲回来后却没见过踪影,大哥倒是有时忽然想起来会问一问,但他不论如何向同窗打听,也只答曰去黄府作画未归云云,没人说得分明。
眨眼之间,五月已过两日。
画学之中,生员本应统一居住舍内,但还是有三五个会日日往返家中,景年便是其一。他每每抢早过去,要么拣没人时飞檐走壁,要么在南街上一路飞跑,总能在大清早便站在画学外头。
这日,他依旧早早地到了。
近来景年苦恼于临摹山石,虽然来得不晚,但坐也坐不住,一连揉皱了几张裁好的纸,依旧一个头两个大,便干脆搁下笔,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想着总也见不到昔日好友的影子,脑子里便愈发焦躁难安——没有甫成指点,他就是再枯坐一个月,也画不出那些破石头来。
这可如何是好?学正陈先生向来认真,他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笃、笃、笃。”
踱步几趟,听得有人叩门,景年前去拉开门闩,两名年纪轻轻的素衣小僧站在外面,神色焦急,毕恭毕敬。
“阿弥陀佛,我们是天清寺沙弥,来此欲寻画学管事。”
景年扭头往内张望片刻:“先生不在,二位师父有何要事?”
“寺中收留一病人,昏迷至今,昨夜刚醒。住持问了问话,那人只说自己是画学的,我们便来此寻人,想请人过去认一认。”
“姓甚名谁?我看看近日有无同窗告病。”
“我们没问出来,他醒了便只浑浑噩噩说胡话。”
景年正寻思着会是谁,忽然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脑中。
“什么时候收留的?”
“唔,暴雨那夜凌晨。”沙弥看他神情有变,又问,“他曾糊里糊涂喊过一些名字,施主可认识禁卫军小张大人?”
“我是他的兄弟!”听到这句,景年几乎可以断定那人是失踪的甫成,便将身子探出门外,急道,“我兴许认得他,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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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寺就在东南陈州门不远,上个月浴佛大会之时,他才与少隹一同爬过那寺的庙顶。
两位沙弥带人走进寺院大门,里面便有一青年僧人过来相迎:“施主可从画学来?”
景年粗粗将寺内陈设扫视一遍,上前一步应道:“正是。”
青年僧人便叹了口气,将少年接应过来,引他三拐两拐进了一处休息之所,边走边叹。
“幸好来得快,那位施主在寺内躺了有些日子,今日虽然醒了,但还发着烧,神志不清。每日饮些药汤续命,但不知是何缘故,怎么也不见好……”
“人是在哪里救的?”
“南熏门门洞底下。这位施主身子单薄,淋雨多时。我们住持赶到的时候,他只着单衣趴在水中,已奄奄一息了。”
景年揪心起来:“听着像是遭贼人抢了……罢罢,带我瞧瞧他去。”
二人转进僧侣们平日休息的地方,里面有一张围着纱帐的低矮卧榻,上面朦朦胧胧躺着一团白影。
“施主,就是此处。”
景年脚步放轻,上前撩开帘子。
床上那人披头散发,背对来人,裹着被褥,气弱骨虚。
他便往床边一站,咳了一声。
那人不答,好像还在睡梦中。
景年便蹑手蹑脚地伸出手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人盖住眼睛的头发,想看看模样。谁知才动了一下,那病人便忽然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眉头紧锁,额上一层汗。
这正是失踪数日的赵甫成。
虽他还病着,景年却突然松了一大口气:万幸万幸,性命无虞。他便放了心,大着胆子推了推他:“甫成兄,醒一醒!”
僧人刚要阻拦,赵甫成突然挣扎着怪叫一声,依然紧闭双眼,把景年吓得从床边跳了起来。
“放过我罢!不要找我了!”
床边二人面面相觑,僧人叹道:“不论谁来,都是这个样子。”
“大人高义,甫成只愿归隐无名,再也不画了!”
景年蹙眉,稍微退了一步,试探道:“甫成兄,你是醒了么?”
“如此贪心……什么丹青……什么心血!你们只想换成钱、花不完的钱……”
“恐怕又是梦呓,”听着哀怨控诉,僧人无奈道,“我来为他冷敷吧。”
说着将不远处摆放的水盆端了起来,慢悠悠地把一块布浸在水里,又捞起来拧干水,轻轻搭在甫成满是汗的额间。
教这凉水一激,赵甫成终于安静了片刻,费力地将眼睁开了一条缝。
景年忙探身过去:“甫成兄,是我!——你好些么?”
画师猛然睁大眼睛,一个打挺坐起来,仿佛刚刚做了噩梦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活像一条刚被人从水中捞起来的鱼,又在身上乱摸一气,要找东西。
“我的画,我的印……”他念叨起来,求救似的看向友人,满眼惊恐,“景年兄弟,我的宝贝被人拿走了……”
景年忙问:“什么宝贝?”
赵甫成目光涣散:“一卷图画与一方玉印,是我放在一起带出来的东西,被人全抢走了……他定然要去卖钱!景年兄弟,帮帮我,那张画一旦现世,我命休矣!”
“画的什么?我去给你寻回来。”
他慢慢低下头,回忆道:“是我梦中一怪奇景象。我梦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妻离子散……”
“你将梦中景画了下来?”
“是!这画不能卖……要杀头的!”
“别怕,交给我。”景年宽慰道,又向僧人合十行礼,“师父,我恐怕要好好找一找,照顾一事,就托付给寺里了。”
“阿弥陀佛,普救众生是佛本业,施主保重。若要去追画,施主可去城北大街看一看,那里会有贩画人。只是,若要遇见盗贼,还需机缘。”
景年再次道谢,出得门去,趁着其他僧人不察,攀着庙宇便向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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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僧人之言,甫成被救回天清寺那夜,便是画卷遭劫之日。
城北那里多有贩画人聚集,民间画工的画作也多流向那里,只是在北街商铺来来回回溜达了好几趟,挑挑拣拣,他也没见有人贩卖长卷,一连蹲守数次,依然不见甫成那幅画的踪影。
景年几乎要放弃寻找,以为画作或许早已被人收走,但想到赵甫成如此惧怕那画现世,上面画的又不是易卖讨好的花样,兴许抢走的小贼也难以迅速转手,便依旧没事来寻。
如此摸排了三日,还是没见着画的影子,倒在这里碰上了孔少隹。
他正等着其他兄弟接头,见师弟东张西望地一路过来,便拦住他:“哎哎哎这里这里,往哪看呢!——有营防图的消息了没?”
景年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还没——他藏得忒好了!”他站在师兄旁边,又低声道:“正巧你在这,有件事咱们闹了个乌龙。张邦昌运赤火药,为的恐怕是做烟火。”
“当真?”
“我爹说的。他称呼张邦昌亲昵得很,虽瞧着像吹牛,但这事儿应该不假……”他寻思着,“若只是烟火,咱们便不必紧张,以免真背个黑锅。不过万事还得小心,这事得提前与伯父商议。”
“成,等老李回来我跟他说。”
“伯父去哪了?”
“他往沧州找老友,还说要见见原来在禁军里头的林教练。”
“伯父要打什么主意?禁军一向为高俅所管,素日倒也不会与我们冲撞。禁卫军这里他却放心我们,也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他几日回来?”
“没说,听消息吧。你又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兄弟们说你在这儿晃好些天了。”
景年便将甫成一事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
“大雨那天啊……嘿,偏偏那阵子没兄弟顾得上,就有人遭抢了。”少隹挠头奇怪,“但抢什么不好,抢人家画跟印干啥……这个赵甫成,他一幅画能值几个钱?”
“我也稀罕呢,他画得虽好,但非名家,不至于价值连城。”
“我记得见过他模样,文文弱弱,那贼定然欺他势单力薄,也是够可恨。”少隹摇头,又道,“但你要说卖画,方才来的路上倒见一矮个子在抱着锦盒往北走,不知是不是来卖画的。”
景年眼前一亮,马上就要拿脚走人:“好师兄,你这话有用,我跟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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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师兄,这刺客动身藏入人群向北行进,不多时,便在街边看到一个怀抱锦盒、神色匆忙的矮个男子。那人老鼠似的窜在摊贩身边,警惕得很,身前身后稍有动静就会停下步子左右查看,倒给这跟踪的刺客添了不少麻烦。
他一会跟着人群走,一会佯装停在摊子前面,一会又站在等候的百姓里,终于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北街北首。
看看四下无人注意,那人慌慌张张地将街首铺子老板喊出来,神秘兮兮地问了些话,二人便打开锦盒查看。他在这厢悄悄踮脚张望,却看不清画幅的内容。
“好哇,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东西,你从哪里收来的?!”老板和他交谈几句便惊叫起来,“我可不要,我可不要!”
“好人家,我真没饭吃了,这是名家大作,现在只跟您换二百文!”
“一百文我也不敢要,你快走罢!”
那人便沮丧着,磨磨蹭蹭收起画来,绕向街对过的路西,想要再问问其他店铺。才一回头,却刚好和藏在人群里的景年对视了一眼,他便立即警觉万分,站住脚,低头匆匆往北走。
景年知自己已被发觉,便加快脚步,借着几辆牛车的遮挡向北追踪。
那人做贼心虚,见有人在看便吓得不轻,又用眼角余光瞥见来人在跟着,便忽然跑起来,一口气跑出大街,直往城北民居巷子里钻。
这可正中下怀。他腿脚极好,怎会怕毛贼逃窜?只道是这小贼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想要甩掉追兵,却不知身后人直往屋檐墙头上走,越是乱拐,反倒越是将自己绕得迷糊。
见他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景年便找了个草堆埋伏进去,收敛气息,待小贼自己停下。
果然,一见人没了,小贼纳闷不已,但也不敢多停,随便找了条小路就小跑进去。刺客便悄悄翻身出来,趁着他正走在一条长巷子里,向前猛追,身轻如燕,眨眼间就追至小贼身后。
“哪里跑!”
景年一声呼喝,将前头那人吓得方寸大乱。他趁机往前一扑,几招便把小贼制服于身下,又提着他起来,靠在墙上,指着他怀中盒子质问:
“你这画是哪里来的?”
小贼已经吓破了胆:“好汉饶命,俺替俺三哥出手来的,不是俺偷的!”
“你三哥又是谁,且痛快说来!”
那小贼恐怕是没干过这一行当,胆子极小,本不知该不该说,一看景年亮出匕首,吓得连家底都一股脑吐出来。
原来他那甚么三哥才是抢画人,前阵子回家路上见甫成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大街上走,手里抱着个锦盒,便疑心是宝贝,谁知偷来一看,竟是乌七八糟的一张画,看着骇人,就丢给他销赃。
待小贼将底细说了个干净,景年便警告再三,放他离开。又转而拿起地上的锦盒来,将那卷长图展开一角看看,当即惊得瞪大眼睛,手一抖,便把画卷回盒中,急匆匆就要往天清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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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来迎接的还是前日那个僧人,一见景年在门口张望,便放下扫帚走来,合十行礼。
“施主可是寻回了画?请往这里来。”
“甫成如何?”
“近日他神智清明了些,但仍郁郁寡欢,住持说,恐有心病。”他将风尘仆仆的来人领到后院里,“不知他今日病症轻重,还请施主莫要激动他。”
进得屋内,赵甫成正捧着本佛经发呆。他的束发冠与衣服都被贼人抢走,眼下又不好向寺庙要发带,便一直散发,清秀忧郁,与从前欢颜模样大相径庭。
景年便请僧人暂避,过去说话。
“甫成兄?”他在门口喊了一声,看好友扭头,便走到他身边,把锦盒打横拿到他眼前,“喏,完好无损,放心罢!”
一见这画,甫成的眼睛才终于绽放神采。景年暗道果然是这图引的心病,找了个地方坐下,关切道:“甫成兄可好些了?”
画师紧紧盯着锦盒,直到从好友手中接过来,抱在怀中,才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多谢……我好多了!”
“那就好,”景年也放下心来,“甫成兄,我听闻你是被黄吴生大人邀去作画,为何会遭贼抢劫,又病在此处?”
“我……我没有去。”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我去了,但没有作画。”
景年知道工于本业的画师多少会有些怪癖,诸如不肯画或者不肯上门都是常事,便只管问话:“既然不作画,为何赴约?”
“我曾誓曰再不会为权贵作画,可他们却有得是法子……”甫成郁郁寡欢,“黄大人此次邀我入府,乃是想要我为他做山水十幅,以备做奉送与王缎大人之礼。”
“王缎?”景年皱眉,“他送王缎图画做什么?”
“王大人醉心山水绘卷,每有名作入手,必要废寝忘食、沐浴观赏,然后心情大盛,黄大人便是想借我的图画去讨好他。”
“我知你心远官场,难怪不肯,”他一边听着,脑中转个不停,“可甫成兄为何又会倒在南薰门底下?你身体不好,怎么会出来淋雨?”
“我!我……”甫成忽然急切地想要分辩什么,又慢慢坐回去,“我从黄府出来,没有回学舍……景年兄弟,我去了你府上。”
“你冒雨找我作甚?”景年讶异,他的同窗们倒没说假话。
“我从黄府出来,坐立不安,想连夜去找小张大人,将我的画与印交由他保存,”甫成声音越来越小,嗫嚅着说,“只有他肯帮我,可他却不肯开门……我只好先回画学舍来,谁知路上却又被贼人跟踪,我拼不过手劲……”
“甫成兄误会了,我大哥那夜并不在城内,他急事去了洛阳,第二日才回来。”景年解释一番,恳切道,“原来是这样,我大哥能帮什么?”
“他答应过,”甫成可怜兮兮地看着景年,“他说会替我向他们求情,让那些人放过我。”
“他们是谁?”
画师沉默了一下,不知应不应该同景年说。
他思考了片刻,想到这好友才帮他一马,便决定将自己烦恼的事情再说些与他。
“他们乃是吃人猛虎,面慈心狠,景年兄弟,你只需知我曾为砧板鱼肉,一言一行都不得逾矩,却被人用作追名逐利,险些在那些日子中被熏心利欲逼疯。”甫成慢慢将腿蜷缩起来,抱着膝盖,颇为无助,“我不欲作笼中之鸟,亦不愿将才能侍奉权贵,只愿得一生自由,画些自己喜欢的画儿,清贫终老。”
他盯着屋中一隅,眼神悲悯,好似那里有一池开败的残荷,又好似那里有个同样的他。
“我知甫成兄志向,亦知如野雀自由者世间难求。但我仍不解,甫成兄说的可是那些大权倾天之人,又为何会受他们牵制?”
画师静默了好一会,摇了摇头:“甫成不欲再提旧事,唯小张大人知晓便可。”
虑及他并不放心将内情和盘托出,景年虽知他瞒了不少,也只能先照顾他心思,便安抚道:“好好,不愿说就不说,不打紧。”
又缓和道:“甫成兄,有一事你恐怕要欢喜。我眼下得择端先生举荐,已是画学生员。只是入学数日,朝暮不见好友,景年也实在是乏味,不知甫成兄何时可归去?”
“咦……”那散发的忽然又有了精神,“景年兄弟,你竟能请动正道先生?不不……你竟与我是同窗了?”
“嘿嘿,许是沾了同姓的光!”景年笑起来,“你可不知道,画也忒难学了!”他掰着手指数,“这个皴那个皴,这个色那个色,心思铺满边边角角,恼得我恨不得去河里头冲冲脑袋!”
提到画,甫成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将怀中的盒子依旧紧紧抱着,认真道:“景年兄弟,你不要畏难!若是你难以入门,待我退烧便回去教你!”
“少操心了,先将你自己调养好再说。”
甫成便笑眯眯地答应着,看他有要走的意思,又想起要事来:“景年兄弟,小张大人今日可在府上?”
“照例入夜回府。需要送画么?”
“不不不,我已不敢再将画脱手了……我这图虽无题无跋,但有心人一看便知出自我手,是以不敢将它流出去。”甫成拼命摇头,手上却在来回抠动锦盒铜扣,“不知小张大人何时有机会替我说情……甫成日夜担惊受怕,望景年兄弟代为请托。”
“我得空便原样转达。”景年起身。
“若是可以,请尽快些……”他跟着挺直上身,焦虑道,“我才安定不久,自知有小张大人相护,不会重归虎口。可如今,黄大人为亲近权贵邀我作画无果,必然还会借其他由头再度找上门来……景年兄弟,拜托你了!”
景年心中纳闷这赵甫成究竟是多大的来头,竟能劳动黄吴生再度上门,嘴上却应下:“你只管养病,好全了,教我画画儿便是。”
说罢,少年又嘱咐几句便走。
才出屋门几步,身后又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又退回去,在门口探着头,关心道:“怎么了?”
只见那被他视若珍宝的锦盒大开,赵甫成面色惨白,看着安放整齐的画轴,连连道着“完了”。
“画轴有损?”
“不,景年兄弟!”甫成再次向他投来求援的眼神,惊怖道,“我的画与印是放在一起的,可这盒子里只有画……那方印,恐怕还在贼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