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玖长夜黑星
——草原往事云烟过眼,黑星长夜惊闻密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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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被一块荷花一品酥触动心中隐痛的张景年在刺客导师写下的死伤人数前懊悔不已,就在此时,屋子里却响起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赵甫成的声音。景年随即发现了一个形似甫成的影子,并被“影子”引导着进入一场离奇的梦境。待到梦醒之时,压抑已久的景年终于在吃下一口点心的同时落下泪来,将心中积压的情绪发泄一空。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的屋外,一位金发碧眼的妇人缓缓走来,轻声呼唤起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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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哭声渐隐,一团黑影渐渐升起来,从模糊变得清晰。
她贴得离门更近了些,把手覆在门上。
母与子的心跳渐渐接近,呼应着血脉间的共鸣。
里面的孩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娘,你来了?”
金发妇人抹去愁容,柔声呼唤:“呼格勒,别怕,阿妈想陪你说说话。”
景年自屋内覆上娘亲在门上的手掌,鼻子一酸。
“娘,对不起……”
“好孩子,不要害怕。即使不能相见,阿妈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没事的阿娘,我没有害怕……天还未转暖,阿娘身体不好,还是快回屋歇息吧。”
少年的声音隔着门,闷闷的。
“如果听不见呼格勒睡着的呼吸声,阿妈又怎能安心休息呢。”母亲凝视着孩子的身影,手掌心的暖意透过窗纸固执地传进来,“好孩子,呼格勒,阿妈的好孩子。如果心里难过,就对阿妈说出来吧,不要害怕,阿妈永远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阿娘……”景年把额头抵在被紧紧锁住的门上,令自己的影子穿过薄薄的窗纸与严密的门缝,投入母亲的怀抱,“孩儿好后悔……好想回到从前……回到不曾与爹娘哥哥离散的时候……阿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门外一时无声,孤零零的黑影倒映在那双撇起的眉眼中。
母亲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地描摹着门上晃动的影子,好像那黑影拥有实体,抚摸着它,便能抚摸到儿子的脑袋似的。
“鹰一旦飞向长天,就再也不会回到母亲的羽翼之下。”她轻轻开口,“呼格勒,我像鹰一样勇敢的孩子啊,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怀念阿妈的庇护……我的怀抱,只会让你变得软弱。”她将额头慢慢贴在门上,闭着眼睛,感受着门内那颗心脏的跳动,“呼格勒,坚强是眼泪的意义,你会在哭泣之后,重新成为一只雄鹰吗?”
景年抿唇,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我会的,阿娘,我不会就这般沉沦下去。还有很多人等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声音渐扬一分,“阿娘放心,待今夜过去,孩儿便再也不会哭了。现下已经很晚了罢,在他们旁边说话总是不太方便。阿娘快回去歇息,待明日从学舍回来,孩儿再陪您说话……”
“别担心,这里没有人。”母亲的声音如月色般宁静,似乎并不担忧有人会来打扰这场会面,“呼格勒,阿妈不会阻止你哭泣,但在哭泣之后,要得到比眼泪更有意义的东西。”
“是……”他低声答,又疑惑道,“等等——外面没有人么?”
“今夜没有。”
门外只有金发女人一个人沐浴着月光。
景年立即用力推门,却只见门缝紧闭,便知仍然是锁着的。再一探缝隙宽窄,也没余地能从内撬锁,不禁气恼道:“啧!链子锁个严严实实,人却不在此处,也不怕被大哥责罚……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勒青出了城,他不会知道的。”母亲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呼格勒,小声一些……他们吃掉的分量并不多。”
“甚么吃掉的分量?”
少年推门的手停住,咀嚼起来,想到小僮送来茶盘时眉飞色舞说的话,又回头看了看地上还未收拾的糕点,狐疑道:“——那些点心?”
门外没有否认。
“阿娘竟对点心做了手脚?”门内低呼一声,“大哥不许阿娘私下探视孩儿,阿娘不怕把他惹恼么?”
“你的哥哥从不会对父亲与母亲发怒,呼格勒。”
景年安了安心,仍旧诧异非常。只道是娘亲一向淑慧娴雅,给人在点心里下药一事实在不像她之所为。可门外确乎没有杂音,那些值守的家仆,莫非真被阿娘的点心药翻过去了?
“在他们睡着后,阿妈只在阿勒青屋中看到了呼格勒的袖剑,却没有找到他藏起来的钥匙……”母亲打破两人间短暂的沉默,声音略带歉意,“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无法放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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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剑?
这词自娘亲口中说来却不曾生涩,仿佛对袖剑之名极为熟悉……可正月初五那夜,阿娘明明说过自己不是刺客,又怎会得知唯有刺客会使用的兵器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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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亢奋,仿佛突然间找到了他与这个词、与它所代表的身份之间的共鸣。而在这共鸣之余,又有一股更深的疑惑盘亘在脑际,混合在兴奋之中,难以消散。
“没关系,能如今夜这般陪阿娘多说一会话,孩儿已经知足了。只是孩儿尚有一事不甚明了……”
他抓住颈上一直佩着的鸟喙挂坠,锈铜已在他连续三月的盘玩中变得稍显油润,此刻正在边缘反射着身后跃动的烛光,一如他难以平静的心。
三个月前,这挂坠自母亲手中递来之时,他只往伯父身上的刺客导师玉坠上寻思,今夜却头一回疑心起阿娘的身份来——寻常人家,怎么会得人赠予刺客导师身上才有的东西?
“阿娘既早已知晓孩儿刺客身份,便没甚么可藏着掖着的了。三个月前,阿娘曾将一枚古旧挂坠赠予孩儿,却又不肯讲明来源……这形状孩儿只在刺客身上见过几回,它究竟是什么来头?此外,阿娘又如何得知孩儿刺客身份……”他握紧挂坠,“眼下机会难得,还请阿娘讲给孩儿听。”
母亲没有拒绝,她正为此而来。
“正如之前对你所说,那枚信物,是一名老人——一位刺客留给我的遗物。”她开口道,“他要我保存它、传承它,如果找不到他的后代,就把它留给自己的后代,它会保护我们的家族。”
“这老刺客是甚么人?怎的会与阿娘有所交集……阿娘当真不是刺客?”
“不,阿妈并不是。”她的语气逐渐褪去方才的轻柔,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但我们的血脉,与刺客紧密相连。”
景年不禁留神起来,娘亲从未在阿爹和大哥面前有过这样严肃的语气。
“血脉?血脉是甚么意思?与刺客又有何干系?”
他虽在问,心中倒隐约浮现出个念头,却又总觉得颇为荒唐。
母亲低下头,右手慢慢抬起,轻轻放在心口处。
“血脉相连,生生不息,这是属于刺客的传承。”
“孩儿却越来越听不懂了……”景年瞧不见娘亲的动作,只顾急切道,“这血脉和传承究竟是甚么说法,我们同刺客又是甚么关系——阿娘莫要打哑谜了!”
“呼格勒,不要着急。自从你回到阿妈身边,阿妈一直在等待着可以告诉你的机会。现在,阿妈见证了你的勇敢,听到了你的心声,这些秘密,终于可以讲给你听了。”
“我却不知阿娘一直在考验孩儿!”他谨慎道,“到底是甚么秘密,才教阿娘这般不肯轻易说出口?”
母亲沉默下来,酝酿着老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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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要从十几年前开始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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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呼格勒牙斯·巴克图礼出生在混居部族所在的喀斯兰大草原上。
那一年,这片草原沉默着吞噬了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将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蕴藏进一枚锃亮的铜鹰喙挂坠,永远地遗留在了他所托付的“同类”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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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苍苍,地之北方;
茂原千里,野啸无疆。
君不见冬寒里:
长夜疾风卷地草,月迷星黑摧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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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绍圣五年(公元1098年),北方边境线之北,契丹边境以西,喀斯兰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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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寒风如铁,席卷草原的猛兽呜咽般的风声漫天遍野,摄人心魄。
巴克图礼家的毡房早已被塔娜与丈夫阿承提前铺好了新的兽皮与毯子,沾了水的毯子一冻,立马变得结实万分,为各个屋子牢牢抵御着草原上的劲风。
在肆虐的风声里,塔娜听到了一丝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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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另一间毡房中,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抓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胳膊,盯着他深棕的鬈发与棕色的双眸,用力摇晃。
“……你在看我……你用了你的眼睛!小子,你是不是刺客?!告诉我,你是不是刺客!”
阿勒青被他的咆哮吓得不轻。他才奉阿爸之命过来照料此前收留的伤员,这老头便像要吃人般向他扑了过来。
男孩被面前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恼了,挣扎几下便将他猛推开去。然而才把胳膊抽出来,身后闷闷的呼啸风声忽然间变得清晰起来,一股冷风席卷而入,吹得他将脖颈缩了缩。
面前的老人抬起头,看向他身后掀开的毯子。
“放开我的孩子!”
一听熟悉的女声,阿勒青立即扭头拦她:“阿妈,别害怕!这是个疯子!”
塔娜警告着老人,转身合上门毯,向儿子张开双手,温柔地笑起来,像唤小羊羔那样柔声道:“阿勒青、阿勒青,到阿妈这里来……”
老人张着枯瘪的唇,看着阿勒青一头扑进面前女人怀里。
“你们是甚么人?这是哪?”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一头金发、眉目深邃的碧眼女子,又从地面打量着周遭的摆设,喃喃道,“我没死……我还活着?”
他摸了摸自己身子,一惊一乍:“我还活着?!”
“十天前,您被我丈夫从湟州带到这里,”她轻轻拍着紧紧环抱她的儿子,“是我的儿子阿勒青一直照顾着您。”
老人顶着一头花白的杂草似的乱发,木呆呆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忽然七手八脚地翻起身上衣物,往怀中胸口摸着了几样东西,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看向这对母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你们救了我?恩人!是你们救了我!”
还未等他们言语,他又疯疯癫癫起来,又哭又笑:“天不亡我!老匹夫却给刺客救下命来,老天开了眼了!”
阿勒青悄悄抬起头:“阿妈,刺客是什么?”
塔娜只是示意他噤声,继而出声打断老人:“是的,没错。是我们救了您,但我们并不是刺客。”
此言一出,老人的手舞足蹈卡了壳:“你们不是刺客?”
他踉跄后退几步,神情也由得意渐渐变成惊恐:“——你们是禁卫军?!”又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不不,老匹夫糊涂了,禁卫军怎会有蛮子!”他又叫道,“不对,不对!你们骗我!不是刺客,这娃娃怎的会有鹰眼!你们在骗我!”
老人说着便往塔娜这里扑。塔娜往后躲步,阿勒青眼疾手快,一把从墙上抽出挂着的弯刀,挡在母亲身前,指着老疯子大喝道:“离阿妈远一点!”
那人忌惮利器,被刀硬生生拦了下来。
“我们并不是刺客,也不是‘禁卫军’。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一户牧羊人。”塔娜将阿勒青往后拉过来,让他也离疯子远一些。
“可这娃娃是怎么一回事?!他感知得到我的眼,我也感知得到他的视线……”老人指着阿勒青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他跟我一样,长了双鹰眼!恩人,你不要瞒老匹夫,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有鹰眼视觉……难不成,你们也是那些叫甚么‘先行者’的神仙的后人?!”
寒风从门毯缝隙中侵入房中,发出呜呜的啸叫。
在儿子疑惑的目光中,塔娜没有否认,只是望着老人,略感惊讶:“您知道‘先行者’?您是什么人?”
“大宋刺客兄弟会之导师,”他答,“我家祖上,是‘神仙’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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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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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噼啪作响,听了许久故事的阿勒青抱着弯刀缩在母亲怀里休息。
老人端着一碗半温的羊奶,脸上的皱纹与刀疤在火光中愈发深沉,像是一行行刺青。
“……年轻时,我贪图享乐,处处树敌,一着不慎,家便被禁卫军毁了个干净……我带着一帮兄弟跑到西北,整整十年,却仍是惨惨淡淡,难成气候。”老刺客低语,“后来兄弟会内讧,只有一半兄弟愿跟着我。另一半,要么跑了,要么投奔了禁卫军。我便消沉不振了好些时日,不知怎的,竟惹上了嗜酒爱赌的毛病……”
塔娜将木柴投进火盆,让火更旺些,时不时挪动腿脚,以免阿勒青碰到火盆。
“几年前,我们的行踪给人出卖,禁卫军将我们围杀在关外野地里。”老刺客喉头蠕动,“我得知了消息,却还在跟人赌钱……待我被人引去了刑场,才见到那帮过命的兄弟……一个两个……全给人绑在铡刀底下……”
看着他眼中泛起泪光,塔娜放下木柴,轻轻捂住阿勒青的耳朵。
老刺客抽泣一声,放下奶碗,仰面抬头,眼睛眨巴眨巴,没有流出眼泪。
“他们……他们那会子都还活着……都在那里喊着,求我这大哥救命,救救他们。”他分明带着哭腔,语气却像在嘲笑,“可我呢,我却跑了,恩人,我跑了!”
塔娜留心着浅睡的儿子,怕老刺客将他吵醒。
“我是个混账东西,没有那个本事……我便慌了,寻思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还活着,便能仗着导师身份召集人马,给兄弟们报仇,总好过一起死个干净……”
他悔恨交加,似在唾弃自己的卑劣。
“我跑了,藏在湟州,跟丐帮混在一起。可我却遇见了来杀我的禁卫军——原是他们死了,剩下的兄弟看我见死不救,竟将我供给了朝廷……”
老刺客抬起头来,愤恨的眼神盯着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我恨……我恨他们不义,更恨自己窝囊……我人模狗样,我活该!可是恩人,他们出卖了我,却还是死在了禁卫军手里,死得一个比一个惨!我恨啊……”
他捶胸顿足一气,还是将阿勒青吵醒了。
老刺客看着那十二三岁的男孩不满地打着哈欠,脸上的悔恨逐渐散去,换上一副激动的神情。
“可天不亡我,老天爷教我在这里碰上了你们!这里还有刺客的血脉……真是是天助我也!”
“我们并不是刺客,”塔娜静静地看着他,“但我能明白您的仇恨。”
“不!你不明白!”老刺客忽地被触痛了心事,“禁卫军杀了我娘子——我娘子是江湖侠女寇歧风!还夺了我两个好闺女、抓走我儿、扒了我家祖坟!你不懂,恩人,我恨不得扒了那帮王八蛋的皮!”
阿勒青瞪着那咆哮怪叫的老刺客:“不许冲我阿妈吼!”
那老刺客丝毫不理个头尚小的男孩,激动挥舞双手,唾沫星子飞入火中:“我的兄弟们,每一个都这样苦!刺客已经快给那帮狗贼杀绝了,他们以为我死在湟州,却不知道我跑了,我活过来了!哈哈哈哈哈……恩人,恩人!你只要带上你家男人,跟着我一起,咱们从这里招兵买马,一路杀到南边,把咱们刺客的仇报个干净,再找回我那好儿子,把我娘子与闺女的尸骨好生葬了……到那时,我愿尊你为兄弟会之首,只要你帮我,这事便能成!”
阿勒青紧张地护着母亲,生怕那疯子上手来抓。
但塔娜却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话:“我并不是刺客。我能明白您的仇恨,但我不想看到我的孩子们拥有和我一样的经历,因此,我虽拥有父亲和母亲传承下来的血脉,但并不会与您同行。”
“为什么?!”老刺客方才还是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而便神经质地叫起来,“你我都是神仙的后人,是刺客的子孙!你可知刺客血脉肩负何等大任?是要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如此功成名就之大业,你为何不肯?!”
“您的孩子失去了母亲,您失去了妻子,因此痛苦万分,我能够明白。”塔娜直视着他,“但您为何执意让别人的孩子与丈夫承受同样的痛苦呢?难道身为刺客,就要牺牲别人的好日子,去成全自己的愿望吗?”
“你是女人,你不敢赌……”老人摆起手来,颇为激动,“这世道是要赌的,谁也不知道好日子能过到几时。旁人怕死,刺客不能!老匹夫眼里早就没了这条命,如今老天开眼教我遇到你们,便是大运将至,眼下只要能再豁出去赌一把,我定能给你们挣出一条好命,断不会教你们像我可怜兄弟们一般受苦!”
“您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无法相信您会珍视身边的人,至少我没有在您的身上看到这一点。”塔娜不卑不亢,“比起我的父亲与母亲,您更像是一位歇斯底里的赌徒。”
老刺客瞪起眼睛:“你爹娘有甚么来头,怎敢与我堂堂刺客导师相比?”
阿勒青刚要发作,母亲却将他一把拉住,在老人的目光中柔和道:“阿勒青,要冷静。”
“阿妈,他说的都是疯话!”
塔娜握住他的手:“阿勒青,真正的勇士不会被语言影响,他要学会冷静,追寻语言之下的真相。”
她说罢,复又看向老人:“如果您想知道,我不介意讲给您听。我的父亲与母亲已离去多年,他们来自更加遥远的西方,将我从争斗之中带到了和平的草原。您既然知道‘先行者’这个来自西方的名字,应该也知道西边更远的地方,有着和您一样的一群人……”
“老匹夫自然晓得,这跟你爹娘有甚关系?”
“我的父母,被他们尊称为‘先行者’的后人。”
老刺客一惊,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塔娜:“尊称?你爹娘是……该不会也是刺客导师?!——他们叫甚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将年幼的我带到了这片没有纷争的土地,我在这里成长。他们怕将我卷入争端,就在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留下一封信,双双离去。”塔娜回忆着来自信笺的遗言,“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只写下了离去的原因,还有一句话,‘愿你安宁’。”
“他们去哪了?没再回来?”
“一次也没有。但我长大后,听说他们回到了我的故乡,让许多人过上了好日子;也用牺牲的方式,让我也过上了好日子。”塔娜略感遗憾,“他们知道我会悲伤,但只有这样,我才会拥有安宁的生活——您知道吗?‘安宁的生活’是我在故乡时向他们许下的愿望,现在,我的父亲与母亲已为我实现了心愿,我有两个可爱的儿子与一位细心的丈夫,还拥有一群羊。我确实像自己向往的那样,拥有了安宁的生活。”
“这是甚么道理!”老人打断她,叫起来,“安宁不安宁的,哪有将孩子丢了便跑的爹娘,他们也不怕你恨!”
“怨恨无法改变的事是没有用的,”塔娜迎着老刺客带着质疑的目光,用平和的声音戳穿他临时搭建起来的、虚张声势的伪装,“这个道理,您的孩子或许比我更清楚。”
——丢下孩子的人,并非只有她的父母。
老刺客忽然哑了。
安静了好一阵,他喃喃起来:“安宁的日子,也是我家寇娘的愿望……”
塔娜没有说话,只是把奶碗端到火盆边上,让它重新温暖起来。
“可是老匹夫却没能带给她好日子……遇见老匹夫之前,她是那样俊俏、厉害,谁曾想,是我害得她与孩子们流落街头、惨死他乡……就连闺女们也……还有我儿……我的兄弟……”
老人捂住脸,哀叹起来。
他呜咽了一阵,又重新把手放下,露出不知该羞赧还是该悲戚的一双眼睛,目光在塔娜脸上与阿勒青脸上来回游移,落在塔娜脚边。
“恩人,我这一辈子光想做一件事,便是教跟着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我不中用,一时放纵,毁了一辈子……老匹夫是个窝囊废,仅剩的一个儿子,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我也从未像你爹娘那般寻思后路……”老人低声道,“若他还活着,我也真想教他也过上安生日子……”
他长叹一声,将话尾咽回去,枯坐了许久许久,直到阿勒青又忍不住打起盹来,才又重新缓缓吐出几句话。
“恩人,方才冲撞了你二人,老匹夫实在对不住。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恩人父母这般大义凛然之士,同是刺客之首,老匹夫深感惭愧……”他垂着眼皮,不敢看她,只是凝望着跃动的火,“恩人,你且容我再暂住休息几日……我是老了,糊涂了。再热血贲张,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至于老匹夫这身前身后事,也是到了……要琢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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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按老刺客所言,阿娘难道真是刺客导师的后人?!”景年大感震惊,“难怪阿娘说甚么血脉不血脉,我与大哥,竟是刺客之后!”
他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哥当年说甚么“血系相同、心意相通”的话,他一早便知道阿娘与刺客有干系,难怪把他惹恼了,他却要防着阿娘私下探视!
“阿妈原本不愿让你们成为刺客,只是阴差阳错……”母亲十分遗憾,“血脉的力量,远比想象中更强。”
“阿娘莫要愧疚,这甚么神仙不神仙的,净把后人往打打杀杀的日子里引!”少年恨恨地捶了一声门,震得锁链晃啷啷响了一阵,又问,“可孩儿不解,阿娘既只想过安宁日子,为何不像大哥那般阻拦,反倒处处帮扶?”
“狼要奔腾,鹰要翱翔……我的安宁,不能成为孩子的囚笼。”
“阿娘不怕我惹祸上身么?万一连累你们……”
看着他影子的目光虽有不舍,母亲的声音依然坚定:“事情已经无法改变,阿妈相信血脉的指引,也相信呼格勒的选择。”
“娘,您放心,孩儿虽已是刺客,却必不会如那疯子一般疯癫窝囊。孩儿曾向自己许下追寻两全之法之诺言,有朝一日,必会教它实现!”景年攥拳发了誓,又捏住胸口温热的挂坠,追问道:“对了阿娘……那老刺客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
母亲将手放下,看向了景弘所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