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雪泥弘影
——安知脉络分明来去,恰如飞鸿踏雪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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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夜色下,景年的母亲循着哭声来到紧闭的门前。母子二人月下低语,景年从母亲口中听闻了一则十六七年前的旧事,才知母亲竟是西方刺客导师的女儿,而给她刺客标志信物的老人则是许多年前大宋中原兄弟会的刺客导师。惊诧不已的景年转而问起更多关于老刺客的事情,母亲却在这时将视线转向了此时无人的景弘的房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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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绍圣五年,喀斯兰大草原。
是日,冬风阵阵,高日烈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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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抱着幼子站在老刺客所住的毡房外,丈夫阿承掀开门毯,从里面笼着袖子出来。
“承,他怎么样?”她迎过去,肩上的那颗小脑袋在用她的领口磨牙。
丈夫叹了口气,摇摇头。
“风最大的那个晚上,他醒过来,像是一匹发疯的老马。”塔娜担忧地瞥了一眼毡房,“怎么短短几天……”
“人老了,心思一空,去得很快。”阿承从她肩上接过抓着领子不放的小儿子,“老头儿向我借了些东西,还要找你说话,恐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
呼格勒固执地咬着那块厚实的衣领,口水成串地落在阿爸与阿妈身上。塔娜吻了吻他胖嘟嘟的脸蛋,终于把小儿子哄到丈夫怀中。
“我去看看他。”她走向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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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刺客沉默地侧卧着,塑像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在火盆边的阿勒青。
塔娜掀开毯子走进来,男孩便从地上爬起,去牵阿妈的手。
“您要找我吗?”她问那枯槁的老人。
老刺客慢慢抬起头来,满脸蜡黄。
“是……恩人,老匹夫行将就木,还想共你说几句话。”
塔娜抱着儿子坐下来:“您讲。”
老人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了指阿勒青:“恩人,教小孩儿出去罢,老匹夫的话,不大中听。”
她犹豫一下,还是将长子送出了帐子。阿勒青在门口掀着帘子看,他不放心。但见老刺客固执地瞪着他,不肯开口,塔娜便唤来丈夫,将他带了回去。
“恩人,老匹夫托了你男人一件事。”老人缓缓开口,有气无力,“我没了家,没了娘子闺女,就剩下个儿子给禁卫军抓了去……你家男人是行商的,祖上又与老匹夫都是东京人,老匹夫便托他下回去宋国打听打听,看看我那可怜的儿如今身在何处,还活没活着……”
“他叫什么名字?”塔娜问。
老人沉默下来,似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老匹夫无颜再提,只将家人名姓都缝到这里头去,随身佩戴,日日不忘。恩人若懂些汉话,一看便知。”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皱巴巴的锦袋,里面沉甸甸的,好似还放了样重物,“这里面还有一样信物,本应传到吾儿手中,奈何生死未卜,留在手里,没甚么用处。如今便转赠恩人一家,以后若遇不测,把它戴在身上,或可保住全家性命。”
塔娜接过锦袋,拆开来看,发现里面确乎缝着几个汉名。但阿承教她的汉字里没有和它们长得相仿的,她无法识读,只有丈夫才能读懂它们的意思。
锦袋里还躺着一枚簇新的鸟喙形铜挂坠,上面联结着一条柔软的皮绳,看上去曾被人长年把玩,覆了层淡淡的亮光。
这熟悉的形状好似曾在父母身上也出现过,只是她幼年见过的标记与此还不甚相同——兄弟会间区分有别,这枚信物,大约是宋国的中原兄弟会的标志。
“这是刺客导师的信物,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将挂坠轻轻拈起,光滑的铜面反映着火盆的红光,“您就这样送给我吗?”
“恩人是刺客导师之后,此物交与恩人,再合适不过了。”老刺客又从身后摸出一封羊皮信来,“只是,老匹夫还要劳烦恩人帮个小忙……若你一家日后能得知我儿消息,不论是生是死,都请将此信送往更西之地……先人曾有故人安居西北,请他们出山……若我儿活着,请救他出来;死了,便去中原,帮帮我的那些好兄弟……”
老刺客所言,塔娜一一应允。
他将事务悉数交待清楚,尔后便恢复了沉默。
他们对坐良久,毡屋中一时只有将熄的火盆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塔娜又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火。
火又稍微旺了一些。
老人好似也更暖和了点。即使他的面容已不再有前几日的狂热,他依然露出了讨来东西的满足的笑,对塔娜说要借阿承的一匹马,要趁着阳光明媚,骑着马,往他还未见过的草原里走一圈,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歇上一歇。
塔娜大概猜得到,他说完了话,就要死了,要在这广袤的草原里选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长眠。
老刺客坦诚说着自己身上没有钱,只能亏欠恩人一家饶他一匹马,但还能不能还来,实在不好说。
她摇摇头,没有对此提出甚么异议。又起身将老刺客交待的东西收进衣裳里,继而站在门口,轻轻向他颔首道:“马儿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有幸救助中原兄弟会的刺客导师,您会在喀斯兰得到圣洁的天葬。”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枯手还保持着方才那般伸出之态,直到女人要掀起毯子离去,才又将她唤了一声:“恩人,老匹夫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努力看着塔娜碧色的双眸,用力发出最后的声音:“恩人是先行者之后,那孩子也拥有相同的血脉……切记……千万不可与禁卫军扯上关系……他们知道我们的血脉,会将你我赶尽杀绝……恩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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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之上,风渐止息。
阳光灿烂刺眼,塔娜与丈夫一起目送步履蹒跚的马儿远去。
老刺客趴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动作一颠一颠,好像随时都会坠落下去。
他当然不会跌落下去,阿承已经将他的身体绑在了马背上,十分稳固。
渐渐的,老马载着老人走远了,走进一望无际的枯绿之中,它会随着习性往草原深处的湖泊边去,那里亦是草原人埋葬牲畜的地方。
远处的空中盘旋起几只巨鹰,它们羽翼伸展,向四面八方扫视。
很快,它们朝一个方向俯冲下去,巨大的黑影掠过休眠的绿海,迎向了还在行走的祭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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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了,他的灵魂回归腾格里。”
“嗐,生老病死,就是这么一辈子。我爹是,这老头儿也是。”
塔娜双手合十,手腕上的串珠叮铃作响。
阿承叉着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同样没能安葬故土的父亲,也有些心疼那匹还能运货的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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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曳。
“原来是这样得来的东西……”他摩挲着手中的锈铜,粗糙的锈迹摩擦着指尖,“阿娘后来可找到他那儿子了?”
“没有。他死去六年后,你们的父亲决定回到这里。但来到汴梁前后,我们遭到许多意外,先是与你失散,三年后,阿勒青也遇到了麻烦……等到终于安定后,他们忙碌极了,阿妈也没有机会寻找,只能将这个秘密搁置下来。”母亲答。
“阿娘不便抛头露面,那我爹和大哥呢?他们是禁卫军的人,要找个给禁卫军抓去的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们并不知道寻人的请求……他们与禁卫军日日相处,这件事和刺客血脉有关,阿妈不能让他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却说到这了,那人既然说不教大哥与禁卫军有所牵扯,怎的大哥还是做了这一城统领?”景年追问道,“不是说这血脉会引人往刺客这路上走么?此间又生了甚么事端,才教大哥做了禁卫军去?”
母亲因叹道:“阿勒青成为禁卫军,是因为一件小事。来到这里三年后,他顺应你们父亲的意思,以宋人籍贯参加武举科考,谋取军职功名,却不想在殿试之前的比试中突发意外……他受了伤,流了许多血,却仍将对方打倒在地。随后,阿勒青也因失血过多倒下了,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馆。”
“真不愧是他!大哥便因此做上了官?”
“不。那场武举的成绩,直到他痊愈后许久才颁布。”母亲道,“但在放榜之前,阿勒青携礼要赠与主治医师卢小先生,却在他的医馆前与一帮宋人起了冲突。或许就在那时,他的身姿与举止被宋人的官员目睹,很快就有人来到我们家中,与阿勒青彻夜相谈。我曾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只告诉我,有人要收他做幕僚——但他会失去所有的成绩,原有的名次,也给了一名显贵子弟。”
“作废?这叫甚么话……大哥拿命换来的科考成绩,便因这几句话让给旁人了?”景年不解,“这甚么鸟官,怕不就是那张邦昌了!大哥却也真肯放手?这实非大哥能做之事!”
母亲又叹:“是的,阿勒青起先婉言谢绝,但宋人的官员却以保护你们父亲的条件来交换……似乎是诚心诚意要将阿勒青收至麾下,为他效力。”
“保护我阿爹?我爹犯了甚么事?”
“不是犯事,呼格勒。在初来乍到的几年中,阿承来往城内与西北的行商队伍接连遭遇险情,我们的家也因此数次遭到盗窃……从那时起,阿勒青就肩负起巡逻家宅的任务,每一日都会在院子内外巡察,却仍无法阻挡别有用心之人。”
景年暗暗道:我说当年大哥怎能脑后长了眼似的躲过师兄偷袭,又眨眼间便将我捉到,原来除去甚么鹰眼视觉,还有这巡查的老习惯在。便又问道:“原来是教人盯上了阿爹的生意。可大哥既有高强武艺,又当真甘心做个甚么幕僚亲信的,将大好前途拱手让人?”
“阿勒青的确没有松口,因此那年放榜,他名列前茅,我们都很高兴,阿承欣慰极了,就连那位卢小先生也连夜来到家中,为他的中举庆贺。”母亲的声音却并不轻松,“然而……”
“然而?”
“你们的父亲曾以为阿勒青供职军中,倚仗一身武艺便能飞黄腾达,可我们都未能想到,阿勒青不仅未被重用,反而还因阿妈是异族、他亦有异族外貌而被连连冷落,官职之低微仅负责押送漕运……我们想了许多办法,即便你们父亲拿了许多钱去,却依旧改变不了阿勒青人微言轻的事实。”
景年气道:“定是那些狗官见他是硬骨头,因此为难排挤!——可如此一来,大哥又是怎么做上禁卫军统领的?”
“阿勒青押送漕运半年,粮船在城内遭人抢劫。他一人无法抵挡,负了伤,被好心人拖去医馆门口,这才活了命。”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心痛,“很快,阿勒青就因玩忽职守之罪被捕入狱,遭受刑罚,失去了仅剩的官职与俸禄。”
“大哥竟有如此狼狈之时……那些贼人是甚么来头,竟敢在城内抢劫官粮?”
“——是游离的刺客,”母亲低声道,“他们抢走了官船上的粮食,一半发放给了城外的饥民,一半高价出卖,赚了一笔黑钱。”
“这……”景年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恨恨地捏了把拳头。
“但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她继续道,“阿承还在四处奔走向官员求情时,阿勒青却完好无损地被人护送回来,对我们跪拜说,那名宋人的官员再度找到了他,只要他肯拿出一身武艺为他效力,他们便不仅愿意为他说情,还对原先被拒绝一事既往不咎,往后,也会设法保护我们的家族……”
“又找上门来了?这张邦昌,安的究竟是甚么心?”少年奇道,“难怪大哥此前总说这人于他有恩,却真是救他性命于水火……”
话音未落,景年又咂摸着哪里不大对,又试探道:“不过,孩儿却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还有隐情……”
母亲并未答话,只是无声地听着他说。
他猜得娘亲亦有疑惑,便继续道:“行商遭贼,武举受伤,本是常人常事,无甚奇怪。只是大哥不肯让出举人之位便屡遭排挤,定是有人暗中授意;至于粮船遭劫,大哥入狱受苦,那张邦昌来得才更为蹊跷。无名小卒,怎会引得他出手相助?”
“阿妈也曾感到疑惑,但阿勒青成为禁卫军的幕僚后,很快就显露出他的才能,步步升迁,我们的家族渐渐得以安宁……难道那位官员正是宋人口中的‘伯乐’,他想要的,只是阿勒青的本领吗?”
“阿娘,眼下生活虽安宁,然此人乃是大宋禁卫军大统领,是刺客兄弟会继蔡、童二人后最大的死敌,万不可疏忽大意。”景年否决道,神情凝重,“孩儿仍旧寻思不对,大哥恐怕是遭他利用,如此设计引入其彀,实在是趁人之危……即便那狗官尚不曾危害我们家族,孩儿亦不会放心他的动向。”
“宋人的心思,我不太明白;阿勒青的想法,阿妈也不会阻拦。”母亲答,“但阿妈知道,阿勒青的的确确被人引诱着离开了血脉的道路,若他陷入危险之中,只有呼格勒能够救他回来。”
“没错!大哥虽为禁卫军做事,但有刺客之血脉,难保不被发觉。”景年攥拳道,“阿娘放心,张邦昌所作所为,孩儿定要好生思忖;大哥若有危险,孩儿亦会全力相护!”
“那就好。禁卫军需要刺客,阿勒青也需要,阿妈相信你能承担起这血脉的责任来。”母亲宽心道,“阿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能够互敬互爱,握手言和,不要再将纷争延续下去。”
“大哥哪里需要刺客,”少年苦笑戏谑,“他只恨不得将刺客斩尽杀绝,好教这城里永享太平。”
“不,我的孩子。”金发妇人语重心长地重复道,“禁卫军需要刺客,而阿勒青,你永远的兄弟,比禁卫军更需要刺客。”
景年停了话,寻思一番。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阿娘的意思莫非是……唯有以我等牵制权贵,使之不敢松懈,处处用人,才能留住大哥一身职权,继而保住性命?”
“你是聪明的孩子,呼格勒。阿妈的故乡有着这样一句谚语:不想使刀变成锈铁,须让它时常出鞘——阿勒青是宋人的刀,只有宋人能够决定他的前途。”
“孩儿明白了!”少年恍然,又急切道,“阿娘,孩儿必须想法子从这里出去。要救大哥于隐患之中、牵制禁卫军,必先重振中原兄弟会,可眼下四京刺客势力锐减,其他分会观望自保,孩儿一人无法力挽狂澜。若要举刺客之力,便得先联合其余分会,扩充四京人手……”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孩儿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无法陪在阿爹阿娘身边了。”
母亲稍作思虑,坚定道:“我的孩子,不论你要飞向哪里,都只管去吧。”
景年郑重万分:“阿娘也莫要担忧,孩儿向您发誓,不论要往何处去,孩儿定会活着回来,教爹娘哥哥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会的,阿妈相信你会的。呼格勒也要记住家的方向,只要你回头看,阿妈永远都会在你身后。”
“多谢阿娘谅解!但孩儿并不知道何时会走、何时能走,亦不知何时回来、何时能成……京中险恶,阿娘也要保护好自己。”
母亲舒缓笑道:“我的好孩子,你也要信任阿妈。这是阿妈自己选择的生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放心,呼格勒,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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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覆盖在门上的双手轻轻拿开,木框上的暖意便开始在微微凉风中逐渐消散。
景年仍将手盖在门框上,柔声劝着已站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阿娘回屋歇息,怕那些被药翻的下人中途醒来发觉。
直至母亲的影子渐渐远离了门板,他才放下胳膊,无声地走回摊着信笺的案几。
地上没捡拾起来的点心还在烛光中幽怨地瞧他,他将桌上收拾一二,便捡了个漆盘蹲过去,手脚麻利地将地面也拾掇了个干净。
干完这些活计,他直起身来,把散了一晚的头发一拢,长长地出了口陈年腐气,继而大踏步走过桌面,顺手将信笺信封抓在手中,直直地奔着床榻过去,蹬掉鞋子,翻身入枕。
他太累了,得好好睡一觉。
但他却未吹灭蜡烛,反倒觉得有些微光甚是不错,教这黑星长夜多少还有着一点不肯熄灭的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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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闭上眼睛,一件不起眼的旧事忽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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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阿娘所言,大哥幼时分明是有鹰眼视觉的,怎么去岁回府认亲当日,大哥却亲口告诉他“已无有这般本领”?
他的鹰眼为何会消失?
景年闭目寻思,总觉得此事定与他做起禁卫军有关。难道是那狗贼张邦昌身为禁卫军之首,早已知他是刺客之后,为保住性命,大哥才迫不得已断送了这样奇绝技艺——但倘若张邦昌知晓大哥身世,又怎会教他安定至今?只怕早也该疑心到张家身上了!
可总不能是身为刺客之后的大哥为能报效张邦昌麾下,便弃用了这般天生本领……
大哥究竟做了什么?——不论这个,那张邦昌利用大哥为他卖命,又在图谋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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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将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解下颈间挂坠来,高高举起,百无聊赖地将它晃动着,盯着瞧。
挂坠反射的微光一跳一动,在铜面上滑来滑去,狡黠非常。
这东西隔了十多年才重见天日,眼下又在散发着血气与罡气。而将它赠予阿娘的老人,恐怕正是大哥所说幼年见过的眼神如血的刺客……
也不知那老刺客的后人究竟被禁卫军捉去了哪里,他的刺客兄弟又藏身何方——当然,即便还能从禁卫军手底下活到现在,恐怕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握住挂坠,将它收起来,贴在心口,眼睛依旧盯着房梁。
老刺客曾想用它所象征的身份招兵买马,可惜不了了之。若是眼下也能靠这东西召集一批人马、重振四京兄弟会,那么伯父与他便不必为人手发愁了……
想到严慈相济的伯父,景年还是叹了口气。大哥曾说感知到伯父眼神“老辣残忍,似在烧灼仇敌”,可他再如何想,也实在难将如今处处显露老态的伯父与“老辣残忍”四字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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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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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忽然打住脑中乱想,重新将挂坠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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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虽没了鹰眼,却能够感知其他鹰视者视线。他早已感受到过伯父的眼神,又说过“此等本领并非只我们一脉所有”……难道这便意味着,伯父便是另一脉拥有鹰眼视觉的“神仙”后人?
他翻身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挂坠上的铜锈,继而抬起头,望着烛火惊思。
难怪九年前在那洛阳据点房顶上,伯父会因他一八龄幼童视野极佳而惊讶难状,想来那时,伯父便在猜他是否亦是鹰视之人。难道那自称神仙后人的老刺客,与伯父有关?
还是说他口中失散的儿子,正是伯父李祯?
景年坐了许久,深深呼出一口气,又重新躺了回去。
若真如此,那老刺客所陈述的苦难,便是伯父眼神老辣残忍的缘由。只是老刺客并未向阿娘透露自己名姓,盛放挂坠的锦袋也还在阿娘手中,便不知伯父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其中之一……
但锦袋已然无关紧要了。
伯父拥有鹰眼一事无法瞒骗,那是身为刺客后人之凭证,是刺客们在这片土地上相隔万里仍能血系相连的证明。
他愈想,愈发觉得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越来越烫。
这属于刺客的血脉如同横贯在他冥冥命途之中的刺客信条,将他险些灰飞烟灭的意志重新点燃。
景年握起佩戴义指的左手,捏住挂坠,擂在胸口,呼应着血肉之下砰砰跳动的心脏。
潜于暗夜,心向黎明;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是刺客,他生来就是——并非他选择这样蜿蜒的道路,而是曲折的命运选择了他。
他无法再因选择后悔,他亦不会再后悔。
少年定下心来,闭上眼睛。
伯父已老,他不忍看他沦落至老刺客那般境地。他要担起身为刺客的责任,替伯父东行北上,把因他而散的兄弟会重新统合起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他要弄清楚张邦昌究竟为了何种目的利用大哥,也要将与他一样固执的手足兄弟从隐患之中解救回来……
而他最大的挑战,便是在大哥不会追缉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道紧闭的房门。
如何才能突破桎梏,重新向长空振翅?
如何才能教大哥放他离开城里,却不会发动兵马?
如何才能在危险出现之前,保护住身边之人的性命……
数月以来的颓废令他的头脑运作迟缓,景年不由得有些懊恼——若他早些振作起来,想到这些难题,说不定早已脱离这样力不从心的日子了。
好在……
他翻了个身,头发与滑过瓷枕,落在床榻一头。
好在一切,似乎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