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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神秘来信

——悄回城游子心绪乱,秉烛读却察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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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同伴倒地,四面受敌,花蛟命手下攻击二人,势要取子骏人头。为保同伴性命,景年再三相护。与此同时,失血晕厥的子骏幽幽醒转,但很快又受到了攻击。就在张景年分身乏术之时,流血如注的辛子骏骤然爆发,大杀清场,然而攻击花蛟时,其双生兄弟花虬忽然赶来应战,景年不欲再僵持,趁子骏吸引火力之际,寻机脱身,使出刺杀本领毙命花蛟、击伤花虬。

随后,花虬逃窜,景年追击,却没能赶在海棠被杀之前阻止暴行,只得收敛其人所携密信,与子骏一同离开了火花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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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东昌府城外隐蔽处。

日头西移,阮小七气哼哼地抄着桨板走向树林外头,看燕青一个人坐在树上眺着城里,叼了片树叶吹口哨玩,便没好气地把桨板往地上一拄,抬头道:“呸,真是气死俺也!”

燕青一笑,跳下来,靠在树上:“还是说不动他?吴学究去了也不顶用?”

小七道:“嗐!那张清骂了好半晌了,说咱们是山贼,耻辱祖宗,宁死也不肯上山。哼!你说这厮,模样好看有甚么鸟用,剥皮一看,不过是个驴脑袋!”

“这样么,那便待哥哥们来了,再同他谈谈罢。”

阮小七看向那个没被逗笑的,又看了看他望着的东昌府,忽而正色道:“小乙,咱们眼看着等了一天了,年哥儿如何?可也打过甚么信号没有?”

燕青摇头,吐了嘴边树叶:“没有。——倒是我,弄了条船在水边靠着,若他能瞧见,好歹能晓得外头这里还一帮等着他的兄弟,总不会太莽撞。”

阮小七没有好气:“你倒不着急,他身上还有伤,可别死在里头!”继而赌气道,“一天了,城里到底甚么情况,他也不放个讯号出来,到底是有事没事?当真恼人!”

燕青没言语,小七忽然站直身子,自顾自道:“哎——小乙,眼下不知他安危,咱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干等下去,不如这样,咱再等个一天半天的,要还没动静,便带上兄弟们强杀进去!左右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年哥儿有甚闪失,便跟他们拼了!”

那浪子却只琢磨片刻,低声道:“我去同主人问问。”

“婆婆妈妈,问甚么问!”小七脱口而出,看了看附近休憩着的幸存的兄弟们,又改口道,“唉!你去问问罢,我便再同哥哥们会会那厮——我等你消息!”

与此同时,东昌府南薰门附近。

日渐黄昏,长长舆道上足声渐起,脚店将桌椅板凳往铺面外头摆出来,侵街营生。

张景年将辛子骏草草安顿在城门附近的旅店内,落好锁,提起疲惫的步子,匆匆坐进楼下大厅临窗一角,将行菜叫来,要了碟不值钱的盐水豆子,又叫了几张炊饼,便倚在桌边,舒了口气,要歇歇脚。

一路回来,他并不急着回苗秀才那去。

左右这趟也不是顺当的差事,他心中压得沉,此番在火花寨闹了这般大的动静,于兄弟会而言实属不利;又加之海棠姑娘惨遭杀害,此番只把她身上的机密信件带了回来,想也能想到苗秀才的脸色了。

想到这趟还等着要立些功劳,从苗主事手里抠些人马回京,年轻人望着窗外,搓了搓指尖,借着哈气,叹了口气。

“客官,炊饼五张!您吃好喝好!”

行菜端着热气腾腾的大木盘便来了,这会店里没多少客人,饭菜上得也快。景年便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五文钱来,交到他手里,又从后腰摸出一小把脏兮兮的平钱道:“再切二斤猪肉来,拣香的切!”

那跑腿的得了好处,自然满口答应,揣了圆板子便往后厨去了。

景年卷起一张炊饼,热气虚在脸上,熨帖得教他想一头埋进炊饼里睡觉。

从进火花寨起,他这副身子便没有一刻歇息过,好容易逃出来,已几乎力竭。早先在瘦鬼手下耗了许多精力,他还不以为意,谁知便在花蛟花虬手底下打了那样一场窝囊仗,要办的事也砸了,教他那颗本要昂首阔步闯荡江湖的心儿难免有些磕碰。这心中郁气化作辘辘饥肠,他狠狠咬了一大口炊饼,三嚼两嚼,用力下咽,似要将心子一并咽回肚里去。

咀嚼间,一碟豆子与一碟大肉已落在眼前。景年这才发觉,原先自己最爱的便是拿饼儿卷肉吃,这会竟饿得慌,干嚼起来了。这一下,三股香味一同飘进鼻孔,惹得他腹中咕噜噜一阵乱叫,便忙不迭地卷了两筷子肉,送到嘴里大嚼特嚼,直吃得肉渣子面渣子抹了一脸,那肚子里才稍稍垫了个底,总算没方才那般饿得教人眼冒绿光了。

吃了半晌,街上人渐渐多了些,卖新鸡蛋的、卖炙豆腐的、卖厚布鞋的都出来了,在临窗坐着的景年眼皮底下徜徉而过。

店里人还不大多,没到夕食时刻,没大有人光顾。行菜便端着个茶壶茶盘子过来了,坐在景年对座,朝他嘿嘿一笑,殷勤地摆出一副茶杯,又倒了杯茶水来,奉到那风尘仆仆的侠客前头,搭讪道:“大侠,小店饭菜可还合口?”

景年抬头看看他,知道他闲得没什么事做,便笑笑道:“甚美,我吃得中意。”

那行菜坐下来:“听口音,大侠不是本地人罢?”

年轻人道:“在下乃东京人氏。”

“东京!”行菜的低呼一声,眼中放出光彩,继而疑惑,“你竟是东京来的!——你是东京人,怎的到我们这地界来了?”

景年随口扯了个谎:“东京的生意做不下去,来这里投奔亲戚。”

行菜便道:“原来大侠也是做买卖的!可人人都说***闹非凡,最小的集市也比我们最大的大上十倍,别说我们这等小店,便是在桥底下卖碗茶水、香饮的,也能坐着数钱了!怎会有做不下去的生意?”

“这话倒是不假,”谈起汴京盛景,景年不由得也有些怀念,却仍是打了个马虎眼,“只是买卖做大了,官府便管得严;一管得严,生意便不如从前好做了。”继而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打断正要张口的行菜,问道,“哎!话说起来,我听闻你们这地儿的官府都被撵跑了,怎的城里却如此安定?”

行菜一愣,左右看看,捂嘴凑过来:“官府跑了,我们又不跑!他们跑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哩!”

年轻人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嗐,当官的不为百姓,便不叫官府,叫官贼!贼人跑了,我们自然高兴。”行菜的摇头,面上带有忧色,“只是……唉,只是把官府撵跑的,好似也是一帮子山贼。若非兄弟会的好汉们将他们赶走,眼下这城里,还不知会是甚么模样呢。”

景年继续不动声色:“兄弟会?”

“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除去官兵镇守,另有一江湖势力名曰‘兄弟会’。他们可真是神了!上能给官府出谋划策、养城安民,下能替我们申冤诉苦、惩奸除恶!”行菜说到激动处,竖起一根手指头,神秘兮兮,“也不知那兄弟会的老大到底甚么来头,本事可真不小,指挥着一帮杀手来去无踪,却还能在官府里来去自如……啧啧,怕不是个神仙!”

景年兀自琢磨:这人口中说的甚么老大,想必就是苗秀才了,没想到他还能与官府打上交道,本事确实不小。如此一想,子骏姑娘那夜说的话倒也不是纸上谈兵,东昌分会行的便是这样的路子,也难怪她如此笃定。

正寻思着,门口传来一声呼唤,行菜的便又给他倒了杯茶,急匆匆地去招呼新来的客人。年轻人心中稍稍舒缓了些,便一面寻思着苗秀才与辛子骏,一面将桌上的吃食风卷残云,吞吃起来。

酒足饭饱,景年回了自个儿的屋子,将灯点了靠在榻上,脱靴更衣。

眼下即将开春,入夜还是冷的,这座小城人比汴京少得多,夜里虽也有夜市,但终归是朴素的热闹,比不上东京喧哗翻天,耳朵里听着便燥热。

但这寻常安宁带着五六分吆喝的薄暮却教他心里清静,听着耳畔卖羊头肉的招徕生意,景年将脱下来的衣裳往窗台一堆,露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坐在床沿,拿手指挨个按压一遍,按到肋骨处,那里的老伤还是教他疼了个激灵——看来那一摔还是忒重,待回了京,只怕又要厚着脸皮求卢大夫开点能敷的膏药,好好治治了。

余下的地方,脖子与手上的伤口结了疤,有衣物遮盖,旁人看不大出来。他便又抽了腰带,要再检查检查腿脚上有无要紧的伤处。

腰带一松,一堆甚么东西顺着裤筒掉了下去。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吃饭前,为怕旁人闻见血腥味,又怕弄丢要物,他把怀中海棠身上的几封密信塞进了腰间,这会一脱亵裤,便掉了出来。

烛光下,那几封信上的血已老成苦红色,血气淡了许多。

景年拈起信件,心中又有些挣扎:这些东西到了自己手里又有何用?线人已死,他该如何将海棠的死讯带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这沓信上,忽然寻思:不如先瞧瞧里面写的甚么要事,也好向苗秀才交待。因此将信件一一摆在榻边方桌上,才摆了几封,眼睛便被其中一封上熟悉的字迹吸引——

那是一个“柳”字。

柳?莫非是……

他抢起那封信,细细端详,但见这个柳字写得稳健有力,与去岁被禁足时收到的信上字迹相同,心中又惊又喜:这是伯父的字——这信竟是伯父寄来的!

年轻人按捺不住,抽出信笺,展纸便读。

秀才:

诸事安好否?

听闻近二年,小萦疯病似有好转,看来沧州神方确实不假,继续用下去,大概可以见好。

不知你近况如何、腿脚恢复得怎样?自你做了主事,便少见书信来往。东昌事务众多,你肯吃苦,也应留心汇报,多说些你与小萦近况,教我放心。

近日春暖,东京峻急。蔡京复宠,渴功刨名,张邦昌笼络枢密院私调兵马,禁卫军势逾三衙,刺客之属,惶惶无终。我与孔主事筹谋,遣散兵马,匿入市井,然气散难聚,兄弟会士气低迷,每况愈下,诚是危急之秋也。

幸四京之外,诸分会暂得保全,尤以东昌安稳最甚。然唇亡齿寒,险峻之时已至,望东昌府相助一臂之力,调兵遣将,拨往东京,相与共襄大业,则兄弟会,顷刻可起矣!

是斯也,我于近日遣一人往京东西路,如无他事,月余即抵。此人乃会中新秀,聪慧机敏、好恶分明,然年未弱冠,心旌尚稚,脾性少倔,你可考之验之,勿要刁难。

此子此去,将全权代我李祯行事,望东昌府鼎力相助,共渡难关。

另:上回你函询之事,我已思虑,而今数个人选,你在物色之中。待大业既成,我亦将身退,你能否担当重任,且待东山再起后,可见分晓。

岁乙未四月初十李祯

景年手指摩挲着伯父的署名,心中感慨良多,一时千头万绪堵在胸口,难以言说。

伯父这信里提到的几个人,跛脚的是苗秀才;“小萦”不知是甚么人,或许是刚刚疯癫一场的子骏姑娘;而那个被派往京东西路的“新秀”,便必然是他了。

但这落款,四月初十不过是他离京第二日,原来自己前脚才走,后脚伯父便写了信嘱托东昌,甚至还在信中提了甚么“全权代李祯行事”,足见伯父对他此来山东究竟寄托了何等期望。

只是那苗秀才,也不知看了没看……

他翻了翻,这沓信封个个都是破了口的,显然,都是他已读过的密信。

这厮想来早就知道东京方面要派人上门借兵,他虽不曾真正刁难自己,可读了这信,再想想他那副模样,总教人心里不大踏实。

但转念一想,景年又琢磨起来:苗秀才虽读过这封信,但他在青州五里镇与济阳水泊梁山消磨了将近一年时日才来东昌,他若是一时没想起来,倒也不是甚么大事。今日看了信,反倒教人更有底气,总好过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还要自己讨好立功了。

这般想着,他手里已拆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上没有署名,字迹潦草,一列列文字写得歪七扭八,不分句读挤在一起,还有不少他认得出来的别字,看着教人眼花缭乱。

苗秀才这样的儒生,怎会与这种瞧着没读过书的人通信?

他腹诽归腹诽,却还是凑近烛光,努力分辨起来:

勿问谁人有一人是导师亲弃将于初八往东昌付来此人年一十七生异相冒似弃丹人士名曰张景年泼受亲信此人及是利害

落款是:

四月一十一日

景年忍不住蹙起眉头。

这是甚么人写的?没头没尾,却将他的身份完完全全摆了出来,甚而写了他天生异貌,还挑明了他同伯父之间的关系……

谁会知道这些信息?

又是哪个知晓他们关系的,会把此事写得如此详细,再寄给苗秀才?

能如此详细知晓他身份,必定是熟悉他的汴京兄弟会中之一人。可不论是谁,此人写这个做甚?他一看落款,恰是在伯父那封信的第二日,显然是紧追着上一封到达苗秀才手中的,虽都提到他,但内容与伯父并不重合。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此人明悉伯父说了哪些、没说哪些,才避开重复信息,写下了这封通风报信似的匿名信?

景年觉得更不大对劲:伯父的密信可是整个中原兄弟会最为机密的信件,连他自小跟着长大的都不被准许旁观,这是谁能掐着导师密传的时日紧随其后?不——最重要的是,此人是如何知晓密信内容的?

是伯父准许?

——若是那样,为何自己不直接挑明,何必让人另起一封?

是无意见到?

——伯父怎会在身边有人时写信?

那是……偷窥?

——可伯父的密信向来只由他亲手发出,除非忙碌,才会由秋月姨代为转送。

写第二封信的绝不会是秋月姨,那会是谁?

年轻人拍了拍脑袋,将自己身边的人名捋了个遍,仍然找不出最可能写信的人选。他重又看着第二封信,细细咀嚼,又将第一封信重新拿出来,两厢对比,决定在信件本身寻找思索的突破点,好将自己的头脑整理清楚。

这一回,在第一封信中,他忽然注意到一处被忽略的地方。

伯父说苗秀才曾“函询”一事……苗主事写信问的是甚么事,竟能让伯父说出“身退”的话来?

不论是甚么事体,伯父这句话都像是以此为诺,换苗秀才能够出借兵马、调往东京,教兄弟会好东山再起,重整旗鼓。如此一来,他应是了解苗之为人,才会先是嘱托吩咐,继而以利诱之,且特地没有告知他与所派之人个中关系……

他隐瞒他的身份,是要打消苗秀才的后顾之忧,好放心借兵。

但第二封信的到来,却将伯父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这封挑明二人关系的信寄到苗秀才手里,鬼也猜得出他会高兴还是不悦。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先前的许诺被衬得如同一句哄骗,难怪这姓苗的分明知道他张景年是甚么身份,却还有意问他与导师的关系——他怕是在试,试导师的允诺究竟是否真心实意!

他可是实心塌地而来,委曲求全,只为带人回京,那他苗秀才呢?试试探探、扭扭捏捏,他是真心要出手相助,还是想借机指使,耍他一通?

一瞬间,景年有些被欺瞒的恼怒。

这封密信实在高明,不说一句坏话便教他这趟借兵之旅心思近乎白费,显然,不论是伯父还是写信之人,都是了解苗秀才为人的。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身边的谁会对远隔千里的一名分会主事了解得如此透彻?又是谁想干扰伯父与他张景年在兄弟会最为窘迫之时想出的借兵重振之计?

写信人,到底是谁?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忽然想到伯父上回传给他的信,那封由白一苛转手赵甫成而来的信。

当年萎靡不振的他似乎忽略了某些信息,但此时,脑海中却又重新开始回忆,那行像是随笔写下的文字再度浮现上来——

……家宴之劫,处处蹊跷……而今且与你说一处疑点,便你稍加思量。

你我洛阳之会时,众人匆忙而来,中间恐有漏隙……待我始去洛阳,与你等共商大事之日,却无端得来神物易手之消息,且人物分明,时日准确,乃至谁人身上携带何物皆一清二楚。如此确切,实不寻常。

想来同袍中仍有细作,家宴一遭,我等应是中了禁卫军里应外合之计……我犹觉此事尚有其他隐情。

然此番隐情秘辛,唯你可解矣。

……

他心中咯噔一声轻响。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许是对的。

或许寄信的人,并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伯父当年便曾提过的、尚未被人发觉的内鬼。

刺客中到底还藏着多少细作?

他本以为秋月姨诛杀姜大义和石英杰后,兄弟会平稳无事许久,应是禁卫军已将细作暂时撤离,但没想到,便是那之后众兄弟如何防范,却还是有内鬼安插进来了!

他攥起拳头,砰地一声,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烛火猛地哆嗦一下,又重新婀娜。

内鬼其人,大概此时尚在东京,甚至就在伯父身边。但眼下鞭长莫及,写信提醒伯父恐怕会打草惊蛇,景年心中默默做了决定,虽然内鬼写信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要想办法从东昌府带人回去,回到东京,回到伯父身边,像当年抓出石英杰那样,将这个细作——不,将余下的所有还未被发现的细作,一一亲手惩处!

……

夜市的吆喝声便得大了,卖小孩玩意儿的小贩拍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叮叮咚咚,在冬末时节显得尤为雀跃。

一股风从窗缝中渗透进来,吹在年轻人耸着肩胛的脊背上,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景年从铺上拉过被褥,草草往身上一裹,将两封信原封不动放好,又转而拿起摆在桌子上的下一封。

他要好好看看,这些密信里都还有甚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余下的信件,大多是其他分会主事写来的,有长有短,说的事情无非是些兄弟会人员变动、据点变动的常事;偶有嘘寒问暖的,都提了提苗秀才的跛脚与辛姑娘的疯病,但也只是提了提而已,比不过伯父那封信中附了张方子来得体恤。

直到翻阅最后一封信件时,信封一角工整写的“张清”二字,又引他停下了动作。

这是他那远亲兄弟张清,写给苗秀才的信。

青衫书生敬启:

太守急火攻心身卧病榻,夫人崔氏已安葬妥了,请君即刻令火花寨好汉退兵则个。

张清谨奉再拜

——即刻令火花寨退兵?

景年稍加寻思,暗道:这信倒合上了子骏说的火花寨围攻太守府一事。但看张清这封信之口吻,好似苗秀才动动手指头便能勒令他们退去似的,他一介兄弟会分会主事,又与火花寨交恶,才派来他与子骏上门救人,哪来的本事教火花寨四大——五大堂主退兵?

这苗秀才,到底有着甚么稀罕本事,才能教伯父利诺、内鬼暗通、官府联手,甚而可以指挥贼寨来去?

除去这些需要思忖,苗秀才隐瞒导师密信本就教人生疑,眼下再加上海棠殒命、子骏虚弱、内鬼报信他此来东昌府借兵回京,胜算还剩多少?

景年心事重重。

他看向窗外,底下人来人往,生意热闹。

天夕前吃了顿饱饭,腹中不再饥饿,但心中却如坠了重物似的,七上八下,总也没个着落。

他捋着这些那些事情,越想捋个头绪出来,越是心烦意乱,怎么也没法冷静思考。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大哥来了。

若是他那眼神比恶犬还老辣的好哥哥在,能否一眼看透此间端倪是非?……

寻思起景弘的一瞬,他好似变成了彷徨张望的孩子,下意识地要往最可靠的人们身边跑。

但他已不再是孩子了。

连续的厮斗和身心之疲惫,已让他自诩早慧的头脑略显迟钝。景年头一次觉得思考是件这么累人的事情,好似之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都不如今日这般扰人心神。

他不禁想:头绪纷繁、应接不暇,这样的境况,是他独独经受的,还是别人都过惯了的?

他又想:所谓江湖,难道除去打打杀杀,余下的,便都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世故、满地鸡毛了么?

辛姑娘曾说过,一个人便是一片江湖,他的江湖已在脚下踩着、手中握着,但却又觉得,真正的江湖,他还远未触及到……

夜幕深深,灯火小街。

十八龄的江湖中人从窗中攀上屋顶,坐对夜空。

他喜欢在开阔的屋顶上坐着,一如每一次心事沉重的夜。

只是这一次,身边没有伯父,没有周荷,没有不速而来的唐靖,更没有神出鬼没的大哥……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在。

遥望远处,街巷纵横。

这是他一个人的屋顶,一个人的夜。

这亦是他一个人的夜路,一个人的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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