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壹背信弃义
——夜三更侠客飞檐走,怀野心秀才露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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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带着辛子骏回来的张景年辗转回到城中,却并没有立即返回刺客据点,而是在城门附近一处旅店歇脚,顺便查看了海棠临死前交给他的密信。其中一封将景年名姓模样关系等等详细写明的神秘来信令他疑窦丛生,但因白日过于疲惫,眼下的他一时无法理清头绪,心绪不宁之下,他攀上屋顶,坐对夜空,想要令自己安定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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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风冷,在屋顶坐得久了,张景年站起身来,打算往城墙上去。
有子骏在这里歇息着,他倒不想离开,只是眼下心绪不宁,他想再去瞧瞧城外那条披着青色衣裳的船。虽身边没个能参谋的,但好歹见了那船,能教自己安心些。
然而刚站起来,景年却忽然改了主意。
茫茫夜色下的东昌府安详热闹,嘈杂的声音细听则远,粗听便近,好似夜色便就该是这副模样,引人注目,引人要一头扎进那安详中去。
但街巷热闹,与他无关。
他是刺客,有刺客在的地方,就不会是真正的安宁。
这片夜是极迷惑人的,可他虽才十八岁,却早已晓得一桩道理,越是宁静之处,越易潜藏危机。
热闹之下,究竟掩盖着什么令人不安秘密?
他决定转道南去,往刺客据点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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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路到了那灯火通明的据点附近,景年落在一处房檐上,留心瞧着豪宅内的动静。
宅院里只有白天几个看门的在洒扫,间或有一两个做文书活计的刺客穿梭在屋宇之间,好似没甚么人为那两个已一日未归的男女着急。
苗秀才呢?不会还在潜心作画罢?
潜上房顶揭瓦一看,苗秀才却不在屋里,难怪这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这人是个跛脚,理应不大方便走动,如此近三更的时分,他会往哪去?
躲开刺客兄弟,年轻人在据点附近绕了两圈,没找着人,便往外走。可街上人还不少,想在里头找到一个人可着实不大容易,他便寻了个高处仔细观察,终于发觉远处一巷口站着几个黑兜帽的男子,正步履缓慢地簇拥着个拄杖者,便收敛目光、低调潜入人群,一面盯着几人动作,一路追踪着向东去了。
“此番火花寨劫人之事,你们怎么想?”
苗秀才拄杖前行,带着三四人穿梭在行人之间,向僻静处进发。
“凶多吉少。”一人低头答话,“属下以为,海棠被劫乃情理之中,若非昨夜惊动了那帮堂主,火花寨断不会朝咱们的人下手。”
另一人接口道:“是,属下也以为如此。昨夜辛姑娘擅自下令驱离梁山贼寇,又和那人打得你死我活……这些事,火花寨的可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又不傻,咱们原本是要对付谁的,他们岂能不知?”
“嗯,”苗秀才只是向前走,“若不是她捣乱,那夜死的本该是那些亡命徒。”
“没错,海棠被劫,恐怕正是火花寨对兄弟会示威之举。那姓崔的只怕是要借这个机会,算咱们没把东昌府让出来的账呢。”
“让给他们?怎么可能!”苗秀才不悦,“他们这是发迹了,反过来要吃掉咱们了。当年他们是甚么货色?一群乌合之众,要不是想与官府抗衡,谁会与这么个小寨联手?”他越说越恼火,“我见他们是肯出力气的,近几年也壮大了不少,才同姓崔的约定守城分地之事。呵……到头来,还不是他们出尔反尔在先,假意援助、背信弃义,梁山贼子杀进来了,还得咱们顶着!他们这只出了半分力气的,也敢开口要咱们的地盘,真是痴心妄想!”
叹罢又恼:“可恨我本要请君入瓮,谁知子骏坏我大事……唉!”
那几个察言观色,劝慰道:“主事莫气,若辛姑娘不让放箭,咱们只怕也要与梁山贼人大打一通。总算先保全了这块地方,还是快别同她生气了。”
提起辛子骏,苗秀才心中又牵挂起来: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只盼她千万将海棠保住,若不然,那些东西流到崔山刀手里,他必会趁虚而入,祸乱兄弟会……”
“可海棠姑娘只怕凶多吉少,他们已出去一日了,万一……”
苗秀才打断道:“——人倒是其次,只要能将东西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我便放心了。”
几人便点点头,只是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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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东南方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一名刺客从屋顶上无声地翻身下来,拱手众人,急急报道:“禀主事!前方兄弟传信,火花北寨,被屠寨了!”
苗秀才一惊,双眼放光:“什么?!屠寨?谁干的?快快说来!”
那刺客便道:“是!主事,兄弟们去刺探火花寨,却见北寨已是人头遍布、满地狼藉,像极了当年灭门盗马帮的手笔,恐怕是辛姑娘干的!”
“好!”苗秀才追问,“只有北寨被屠了?其他寨子呢?四堂主呢?崔山刀呢?”
“其他的寨子暂且安好无事,也没见着四堂主的影子,大约是被崔山刀叫去了……”那人低头答道,“另外,兄弟们还在城门看见……”
话说到一半,刺客上前,附耳主事,又退回来,听候差遣。
那苗秀才脸色本还惊喜交加,听罢却逐渐凝重,继而不安,口中喃喃自语:“坏事了……坏事了……”
“主事?”
“还以为能将崔山刀一并了结,啧……打草惊蛇便罢了,只屠北寨,这不成了火上浇油了!”苗秀才长叹一声,掩盖不住满脸失望,气恼道,“没用的东西!没保住海棠便罢了,如今打疼了火花寨,那崔山刀又怎肯善罢甘休,只怕不出几日,必会带人杀进东昌府!”
几人听明白原委,不免有些彷徨,议论纷纷。
一人道:“主事,要真是这般情况,时局恐怕要变了……眼下城内无有官兵,咱们兄弟百十号人,岂是那帮亡命之辈的对手……”
“是啊,他们打进来,咱们得死多少兄弟!”一人又道,“主事,属下寻思,他们要打,盯上的也是咱们这块地,实在不行,便给他们一半得了!”
一人再驳:“不行!主事操持多年才积攒下如此基业,怎能听之任之?他们是想要这块地,可咱们要给了他们,咱们往哪儿去?”
听了这话,苗秀才忽然心中一动。
他插声其中,问向那来报信的:“崔山刀手下还有多少人?”
“约摸三四百人。”
“三四百……”他沉思起来,“兄弟会一百二十二人,比他们少了一倍……”
东昌府一百二十二名刺客,都是长于刺杀的,若火花寨打进来,明面对抗,岂非以卵击石?
“主事,咱们是打,还是不打?”
几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这主事,苗秀才心中打起一阵鼓。
打还是不打?
他们说得不错,火花寨劫人也好、攻城也罢,为的倒不是他们的性命,而是寻个由头彻彻底底地占了东昌府这块地盘。但此地乃是东昌分会多年的根据地,谁愿白白等着被贼人抢走?可即便要打,以一百余名刺客,同三四百名匪徒相抗,与送死又有何异?
望着这些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兄弟,苗秀才眉头紧锁,半天也只说出一句话:“若是我有不必让出东昌府的法子,便打了。”
“是啊主事,但凡咱们能找个旁的地方营生,便也把东昌留给他们了……”
别的地方?
往哪儿找别的地方去?
……
沉默片刻,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转过身来,拿拐杖敲敲地面:“说得是,咱们便将东昌府,拱手让给火花寨罢。”
“啊?!”
几人大惊失色,谁也没料到苗秀才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便纷纷道:“主事,兄弟们刚刚说的是没办法的话,您可别当真!东昌府留给他们,咱们往哪去?”
“咱们?”苗秀才神情奇异,“咱们去东京。”
“东京?”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何意。
苗秀才缓缓道:“如你们所言,与火花寨相比,兄弟会一百二十余人,硬碰硬,胜算不大;但若只对付一个人,你们说,胜算有多少?”
几人还是不大明白。
苗秀才便继续道:“若对付了一个人,便能送咱们去东京永享荣华富贵,你们干不干?”
那几个迟疑着点点头:“主事,荣华富贵兄弟们消受不起,我们只听你的,你要干,我们就干!”
继而有人问:“主事要对付甚么人?若是好找,今晚便动手!”
苗秀才冷笑一声:“要去东京,当然得找东京来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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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藏身墙后的景年心下一惊:东京来的?他就是东京来的!
有先前行菜的一通惊奇,他这耳朵对东京二字敏感得很,一听这个,当即浑身警惕。那苗秀才言语间提起他来,怕不是要对他出手!他要做什么?
那几个也想到了东京来的刺客,却没料到是要对同袍动手,一时纷纷愣住:“主事没说错罢,那厮同咱们都是兄弟会中人,导师说过,咱们万不能做同门相残的事……”
苗秀才斥道:“你倒侠肝义胆起来了!我只问你们,动不动手?”
“主事,您发了话,我们都无二话地去办。但他与咱们可是同门兄弟,要办这事,咱们还是想得您一个说法。”一人道,“总算这手上人命够多,您给个说法,咱们能放心下手,免得将来教阎王下了油锅,是不是?”
苗主事便嗤笑道:“说法,这事要甚么说法,你当他是同袍,他却也可怜你们么?你记着导师的话,那老匹夫可也在意过咱们的死活?”
那几个知趣地没有多嘴,只是看着他。
“你们可知东京在打咱们甚么主意?”他踱步,“可知道他来是要办甚么事的?”
刺客们摇头。
“呵……他是来收咱们兵权的!”
“什么?”“收兵权?!”
几人一惊:“主事!导师为何要收咱们兵权?眼下才捱过梁山攻城,火花寨又蠢蠢欲动,正是急需人手之时,凭甚么要收咱的兵权?”
“是啊,凭甚么?”苗秀才自嘲地笑道,“咱们是甚么处境?说进退两难——不,说自身难保也不为过,撑一日算一日罢了!可偏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个要兵权的,你们说,这不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么?”
“那小子就是来要兵权的?”刺客们躁动起来,“他甚么来头?他说要,咱就得给?”
“不然如何?”苗秀才道,“他可是导师亲自派来的,你敢不给么?”
“他说是便是了?导师想要兵权,怎么不自己来?”
“导师传信说过此事,虽并未提及此人姓甚名谁,但大概也就是那位了。”
“主事怎敢断定就是他?万一是旁人假冒的……”
“呵呵,他不是早就自报过家门了?你们不知,我曾收到过一封密信,信中画了一尊小像,画得与他八九不离十。不过那信里最有意思的,是说此人是导师的甚么亲戚……”苗秀才眼神阴沉起来,“也不知是谁人寄的,这是要咱们早做打算呢。”
窃听至此,景年忽然生疑:信里画了小像?
他悄悄摸出信笺,将第二封密信展开一看,还是那几列歪七扭八的字,并没有甚么画像。但翻过反面一瞧,才发觉信纸背面一角笔法娴熟地画了个人脸,与他别无二致,连痣和疤都清清楚楚,俨然是通缉令上常见的笔法,便愈发疑惑起来:这信难道是个画师写来的?瞧着画法有些眼熟,可正面那些字,实在不像是画师该有的水平。
正寻思着,那边有人接了话:
“那小子还真是导师亲戚?从前有人传过,说导师有过一儿半女,可那一儿半女长甚么样子、叫甚么名字,谁也没见过。这厮该不会就是导师之子罢!”
“胡说啥呢,”又有人反驳,“导师姓李,那厮姓张,怎会是一家?”
“不论他们二人到底甚么关系,”苗秀才打断议论,“他来了,便足见导师动了收咱们兵权的心思。”
“可兄弟们还是不大明白,咱们干得好好的,凭啥要收走咱们兵权?”
“恐怕导师对我早有戒备……”
“为啥?”那几个义愤填膺,“主事上可联合官府,下可压制贼营,城里多少百姓都给咱护得好好的,不得功劳也便罢了,戒备咱们,又是甚么狗屁道理!”
“导师热衷激急之道,只怕正因我走的不是他那条与官府拼杀的路子,才要戒备,才要收咱们兵权。”
“不走一条路又如何?天天打打杀杀,落得又是甚么下场?导师也不过如此!主事却有大略之才,待在东昌府,当真是屈才了!”
“就是!主事是干大事的人,若能去东京干出一番大事业,谁愿待在这么个小地方?”
“对啊!主事文韬武略,又是难得的绘画天才,养精蓄锐那么久,也该去东京风光风光了!”
几人议论半晌,苗秀才始终默不作声。
又有一人冷不丁横插一句:“话说回来,导师也快该让贤了罢,主事,咱们这节骨眼上可不能交出兵权,不然待群雄逐鹿之时,这位子可就没有您的份了……”
那不出声的忽然改了口:“可此人身负导师之命,全权代其行事,我若不交,岂不是公然同导师作对了?”
“主事,属下有一妙计。”那问话的压低声音道,“要我说,咱们不能轻易放走那厮。他既然是导师亲人,不如看看在导师眼里,是亲人重要,还是位子重要……”
苗秀才瞧他:“你是说……”
“‘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人道,“或是‘率群雄以讨不臣’。”
“主事,他说得对!咱们把那厮捉了,且看导师愿不愿拿位子来换!若是换,咱们便事成;若是不换,各地分会与主事交好者众,咱们便以导师罔顾手下死活之名,起兵反之!”
苗秀才就等着这一句,便干脆道:“好,便依你们说的做,在火花寨攻城之前拿下那厮。这样一来,咱们去了东京,东昌留给他们,便不必两败俱伤了。”说着,他朝身边一人一指,“——去,去请崔山刀,诚恳些,就说有要事相商!”
“是!”
“慢着!”他又把那刚要走的喊住,指了指方才来报信的那个,“别去了,你,速速找到辛子骏,让她去请崔山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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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清那人计划的一瞬,景年胸中腾然冒出无名怒火——这苗秀才,竟是要拿他作筹码,要挟伯父让出刺客导师之位!
但见这狼心狗肺的竟要让刚刚屠了寨的辛子骏去见崔山刀,他心中恨恨道:好歹毒的心肠!崔山刀早在北寨被屠之前便已对子骏起了杀心,如今再去,只怕有去无回。苗秀才身为师兄,竟要拿子骏的性命替自己冒险,莫不是早就将她视作弃子?这招借刀杀人,玩得可真够漂亮!
他狠狠盯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人,强作冷静,将身子向后躲去,潜在黑暗中,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眼下东昌府俨然已成危机四伏之地,若不赶紧脱身,有那狼子野心的在,只怕他当真要逃不出去了!
说走就走,景年绕进一条小路,飞快地向来时那家旅店飞奔。他要赶在那人找到子骏前截击他,将即将被推入火坑的辛姑娘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急鼓般的脚步声忽然被一道黑影生生遏止,白袍刺客顿足暗巷,双眼紧盯着突然出现在身前的黑衣人。
“兄弟,得罪了。”
眼看着黑衣人亮出袖剑、一步步逼向前来,景年顾不上多思量,扭头便往回跑。
但回头看去,身后的巷口也凭空出现一个黑影,两人俱是头戴黑色兜帽,左臂下寒光闪烁,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啧!
白袍刺客恶狠狠地啧了一声,弹身起跳,扒住一侧屋顶便翻了上去,随即腿上一股疲乏传来,好在不大碍事,大概是白天消耗太多,体力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看两名黑衣刺客也一左一右翻上墙去,大有包抄堵截之势,便心一横,回身冲向屋檐对侧,继而用力一跃,借着翻跟头的间隙指间白光一闪,两枚飞镖便嗖嗖飞向追击者,却听乒乓两声轻响,那两人已同时拿袖剑挡下镖刀,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不好,险些忘了这些人与他一样都是兄弟会中人,刺客技艺,他会的,他们自然也会!
落定在另一处屋檐上,景年不敢耽搁,择路便跑,一面疾行一面阻击身后敌手。但身后的黑衣人越来越多,直到身侧、头顶、脚下乃至前方皆现出一个又一个乌鸦似的黑影,他才不得不再度收住脚步,站在屋檐上环视四周,浑身警戒。
“张家兄弟,别来无恙。”最开始那人上前一步,站在包围圈内,“怎么,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景年没有回答,只是冷眼看着他。
道了名姓,确是来堵自己的。但他有些奇怪,方才一丝马脚都没露,他怎么会被他们发现?
仔细听听,这人的声音并不是刚刚那几个里的……难道是苗秀才早已在附近布好了埋伏?
见景年并不回应,那人正要说话,忽然岔开目光,与周围的一起向他身后行礼,俨然初具迎见导师之阵仗。
年轻人便回眸一瞥,身后小路上缓缓过来的,正是被几名黑衣人环伺的苗秀才。
“主事料事如神,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如何发落?”
苗秀才并不搭理那禀报的,只是在地上眯着眼,看着身处包围圈的景年。
“这不是东京来的景年兄弟么?在这里躲着,看来我所思不假,导师派你过来,就是为了监视我的?”他神色有些诧异,但更多的则是轻蔑,“怎么,我还牵挂你一日未归,你倒在这儿给我备了份大礼?”
“牵挂?”看看四周的伏击者,景年反问,“你便是这样牵挂的?”
“不过是想教你留在东昌府小住几日罢了。”苗主事道,“瞧你这副模样,方才听见的不少罢?”
景年避而不答,只是冷笑:“苗秀才,没想到你竟能如此厚颜无耻,便不怕导师知晓此事么?”
“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纸里包不住火,你如此鬼迷心窍,只怕过了今夜,便是你强将我扣在此地,这消息也能一夜传回东京。”
“传回东京又如何?”苗秀才拄杖往前走了两步,“我巴不得这事传到他耳朵眼里,越快越好——不,我恨不能今晚便亲口告诉他,好教你们两个早点团聚。”想到自己的计划,他似乎有些激动,“呵呵……当牛做马那么多年,在他眼里,我不过还是一个跛子,他施点恩惠,便能教我感恩戴德……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他像打发乞丐般将我丢来做这甚么主事,如今多亏你来,我总算也能尝尝做导师的滋味了!”
景年深深吸了口气,嗤笑道:“凭你也配?”
这一句教那得意洋洋的瞬间黑了脸:“你说甚么?凭我?我为何不配?蝼蚁撼树,才叫不配!如今鄙地自强,你说说,我哪里不如李祯?我堂堂东昌主事,若我不配,难道你就配了?可笑,可笑!”
“我配不配,你说了也不算。但你明知东京危急,却行趁火打劫之事,如此无德背信,当为天下之大不义!你不配导师之位!”
苗秀才如同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咧开嘴:“义?那都是哄人的话!义气能当饭吃?义气能让我这帮苦惯的兄弟大富大贵?”
“哈!”景年觉得这话荒唐得好笑,“兄弟会从来便不是能享荣华富贵的地方!身为刺客,你不为大业,反而贪图富贵,与贼人又有何异?如此一来,我倒还要辛苦你假惺惺为一城百姓操劳,到头来为了场富贵,便要将百姓之性命尽数抛进虎口!”
“性命都是自己挣的,他们活得快活,怎么没人护着我会中兄弟?刺客的命便不是命么!——这满城愚蠢小民,我养了他们这么些年早已仁至义尽,待火花寨的来了,他们要想活,自会与贼人抗争到底;若活不成,赖自个儿没本事!”苗秀才又上前几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说兄弟会不慕荣华富贵,好,既然如此,他李祯更不必占着个位子不放,早早换我来做,你东京何至于沦落至此!教这么多兄弟沦作丧家之犬,这便是他李祯的能耐?这便是堂堂刺客导师?”
汴梁事变几乎快成了景年的半个心病,教苗秀才这么一提,他只觉得无数道火噌噌地往外冒:“导师之苦心,又岂是你这见利忘义之辈能明白的?苗秀才,如今我既是全权替代导师行事,便说得这么一句——他是将你看走了眼了!”
“呵……”苗秀才怜悯地看着他,“苦心?李祯说甚么,你便信甚么,如此鼠目寸光,难怪到现在连个主事也做不上……可笑你竟还说我位置不够,你又是个甚么东西?若不是有你们那点不敢正大光明掏出来给人看的关系在,你当我今日会正眼瞧你么?唉!罢了,多说无益,张景年,眼下城内已布下天罗地网,你若将手里的家伙放下,替我写封信传给李祯,我便好吃好喝地待你。待来日去了东京,等我做了导师,也拔你个主事做做,如何?”
景年一双眼已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紧紧攥着拳头,远处的灯火在指缝间的袖剑上抖得厉害。
他望着那个一身青衫的苗秀才,左手动了几下,却被尚存的理智强压下去。
他想出剑,但他不能。
越是小人越杀不得,如今话已出口,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伯父的态度,眼下若杀了他,且不说在场的刺客能否给他生路,只道一旦教其他同苗交好的主事得知,他们必会趁人之危、借势而反,争逐导师之位,继而会中内乱,传承至伯父手中那百年大业,也将毁于一旦……
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张景弘说过的那句话,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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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如何想?”白袍刺客强压怒火,左臂一松,袖剑弹回,继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笑道,“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苗秀才被噎了一嘴,脸色一变,气急败坏道:“那便抱歉了!来人!”
黑影们围将过来,杀气腾腾。
“——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