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肆近乡情怯
——远游客一朝回故地,两春秋京中几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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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在鬼门关前死而复生的景年再次与燕青重逢,原来他已昏厥四五日,而梁山义军部队早已拔营向北,迂回绕远,到了高唐县,还有十余日便能回到梁山。正在紧张辛子骏下落的景年得知她也被好汉们一同搭救,又知苗秀才已在不敌好汉撤出城时被火花寨贼人杀死,一时无言。接着,在景年同燕青谈起这一遭经过始末时,东昌府降将张清前来探视,燕青便离开屋子,留下二人相谈。
谈话间,两人一见如故,张清意外得知与景年乃同族兄弟,更加亲近。景年也在此间无意得知一场兄长所经历之故事,一时五味杂陈,精力难以支撑,草草结束了对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政和六年春,水泊梁山。
自将东昌府张清、皇甫端招降上山后,山寨英雄百余众,便有人提议要以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星为众好汉排列位次。梁山头领宋江应允,却见麾下一百一十人,势必多出三名好汉,一时不知当划去何人名姓。
正发愁之际,义妹宋沅决定退出梁山,只身重赴江湖,又有两人紧随其后,乃是比张清早些上山的景年与辛子骏——原来那景年意欲康复之后回返东京,辛子骏亦要同往。宋江虽倍感惋惜,却也因解位次之急而恳谢三人。
自此,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众星归位,占山独立,替天行道,时人闻之,悉赞英雄。
又数月,景年接东京张择端书信一封。择端要其尽快回返,否则难以再瞒景弘。张清闻之,撰信一封发往东京,此事方解。
随后,景年拜见宋江,欲借梁山兵马一支,西去汴京。宋江方知此君并非无名草莽,乃是中原兄弟会中侠客,虑及梁山聚义方成,虽知兄弟会锄强扶弱之美名,仍不免慎重。然经一再恳求,又有宋沅、时迁、燕青等人进言,宋公明知晓此人为梁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便允借精兵一队,以同兄弟会示好维盟。
政和六年岁末,景年初愈,归心似箭,因自请退离梁山,携兵马出寨。时迁不知何故,执意与之同去,有好事者曰其亦是兄弟会中人,正逢回京大事,愿抛头露面,无可厚非,听之任之耳。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正月,景年一行辞别梁山,启程赴京。
廿六日,至中牟,沿汴洛驿道西行,近开封府,改道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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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七年二月初九,晨。
东京汴梁,宣化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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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二年,东京城门布防较当年明显松懈不少。一行兵马分散入城,往孔飞麾下听遣。张景年领辛子骏、时迁二人面见刺客导师李祯。
李祯已年过半百,鬓发渐霜,然凌厉威严不减。兄弟会散后,休养生息一番,导师之体貌却又比从前健壮不少,景年甚感宽慰,待将辛、时二人安排妥当,便将此行所历之事悉数相禀。导师闻知青州府与东昌府种种,默然良久,起草刺客密令一封,另委一人至东昌担任主事,以同火花寨余部抗衡。
待二人就会中事务一一定妥,方得暇寒暄。
一别二载,他似乎比伯父高了,二人同样站着,他竟比伯父高出一头。柳直因此感慨,离家还是少年人,归来却已近弱冠,他一身牵挂也终于落定,宽慰异常。待到将话快聊得干净,他便催景年往家中看看,莫要停留太久。
但那年轻人却磨磨蹭蹭地赖在他手边不肯走,柳直便也被他缠得没办法,破天荒地差人出去买了些桥头伙食,同他一起吃了一餐饭,才将这大孩子打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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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汴梁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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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自己的身子还不大能随意跑跳,但自出了据点,景年便把皇甫大夫的叮嘱抛在脑后,当下第一脚便攀上院墙,望向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方位。
张府,他的家。
晴空之下,他跃过屋脊,穿过行道,翻过矮墙,飞过高低错落的灌丛,如白鸟之影,掠向那扇朱红的大门。
但在即将踏进门槛时,他却又停下了。
他在门口晃悠了好几圈也没进门,踌躇一会,竟掉头跑去小路,从安静无声的自家后院翻了进去。
然而才翻进去,后院便响起一声尖叫:
“哇啊啊啊——!”
这声惊呼在脑后炸起来,将才落地的景年吓得一个趔趄,转身一看,又吓了一跳:这后院里何时站了个窈窕的小娘子!
这是谁家娘子?他不认得。该不会是他一时着急,翻到别家院子里了罢!
见他回身,那尖叫的娘子却忽然住了口,睁着大大的眼睛使劲往他身上看,接着冷不丁地从口中冒出一句:
“呀!是……是二哥哥!”
这么一喊,景年也忽然琢磨过劲来,越瞧她越面熟。再仔细看看,他也惊叫一声,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卢湛带过来的学徒小娘子,裴蘅。
这一下,两个人都认出对方来,便忍不住对着笑了。
裴蘅稚气未脱,模样出落得柔婉,脾气倒仍然泼泼辣辣、快言快语,抱着两个药罐子便笑他:“二哥哥,许久不见,还真是你!你怎么像个贼似的,好路不走,却从这里进来!”
“嘘!……”景年赶紧竖起手指,往前面直瞅,“小点声,等下我便从前头出去。你怎么还在这里?”
“咦!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裴蘅不解,哼了一声,“话还没说两句,二哥哥便想撵人走!”
景年见她误会,赶紧摆摆手:“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分明是怕你受累,怎么会想撵你走。两年前你刚来时,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临时照看一下我娘,怎么两年过去,他们还让你还在这儿伺候?”
裴蘅便道:“是我自个儿要在这里的。二哥哥走了之后,夫人日夜思念,稍一不慎,风寒见重,我见夫人咳疾频发,总好不了,便向师父讨了几个好方子,想给夫人揣摩个起效的办法……哼,倒是二哥哥和弘哥哥,一个个儿地不落家,夫人这病总不好,你们也不闻不问的——还要撵人走,哼,我方才就该把你给撵出去!”
景年赶紧赔笑:“小蘅娘子训斥得有理!是我们兄弟疏忽了。”又起了逗她的心思,“不过,你这原先还喊‘小叔叔’的,怎么现在改了口,喊起哥哥来了?”
裴蘅眉毛一竖,提起裙子便狠狠踩了他一脚:“哼,我愿喊甚么就喊甚么,你想听‘小叔叔’,我以后便管人家叫哥哥,管你喊叔叔,看不把你喊成笑话,教外头的人听去,笑掉大牙!”
“哎哟!”景年跳着脚,龇牙咧嘴,“好你个小祖宗,都说医者仁心,你却如此心狠手辣!嘶……我是信了,瞧你这样,怕真能将我俩赶出张府!”
裴蘅得意一阵,又拉着他问:“二哥哥,我不和你闹了。你这两年去了哪里?我师父还说呢,你也不来个信,他天天听人担心你,听都快听腻了!”
“我游历江湖去了,”景年笑,“走得太远,写了信也传不回来。”
“原来如此……江湖是哪儿的湖?”裴蘅似懂非懂。
“是有许多人的湖。”
“许多人?比桑家瓦子里的人还多吗?”
“倒也没有那里多……不过热闹起来,却比瓦子热闹得多多了。”景年认真寻思一番,目光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旋即游移开去,“——小蘅,你且先忙着,我得去见我娘了。对了,烦你替我向卢大夫问声好,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好。哎……等等!我师父最近忙得很,你记得过阵子再来——”
声音追着景年远去,可那年轻人哪里还顾得上听旁的甚么话,早已一头扎进通往家人住处的小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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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草木茂盛,从前堆在屋后的花盆也被下人拾掇出来,种了些名贵的花草盆景,间架在后花园的亭廊里。
这游子匆匆如一阵风,一刻不停地与爹娘见了面。一时间,张府内响起一阵惊喜的骚动。
娘亲仍是两年前那般模样,爹爹却老了些,头发也有些稀疏了。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景年忽然返家,老张大人发出成串畅快的笑,与夫人一起坐在儿子身边,直要他讲讲这两年学画的故事。
景年这才知晓,原来择端先生为确保自己在外游历不致受阻,竟替他向自己父母兄弟打了个“潜心学画一年”的幌子——难怪岁前先生如此着急地要他回来——他便顺水推舟,将与苗秀才博弈的事情随口编作几个新故事,将爹娘哄得有模有样,总算是蒙混过关,还落得老爹一阵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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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双亲屋子,这做贼心虚的在院子里犹豫许久,还是硬着头皮往大哥住处去了。
屋中无人,景弘大概还在外面忙着。
景年便大胆起来,大摇大摆地进门去,却见案几上杂乱无章,像是大哥没来得及收拾便匆匆出去了似的。那案几一角倒用笔山仔仔细细地压着一只干净信笺,平整漂亮,与乱糟糟的摆设格格不入,他便伸手拈起来,左右看看无人,拆开了信封,打算一窥大哥桌上藏着的秘密。
但拆纸出来,里头信上的字迹甚是眼熟——等等,这不就是他当年悄悄压在大哥烛台下面的那封么?
时隔两年,这封信虽旧了些,却仍显平整,只折痕处毛毛躁躁,已被磨得一碰就要断裂;展开再看,那两页信纸一角皆有个微微发黄的圆印子,仔细瞧瞧,倒像是谁的拇指来来回回摁出来的汗渍。
这些痕迹,是怎么留下来的?
景年将拇指压在指印上,心中一动。
他抬头看向案几,眼前忽然浮现出景弘的身影。
他看到景弘沉默地回了屋,发现了信,点着烛火,看了整整一宿。
看到景弘将信折起塞入怀中,不论公差还是巡城,每有休憩,便常常取看,将它拆了又折、折了又拆,时间一久,纸张无虞,折缝处却快累破了。
他便看见大哥找人要了个好的信封,将它装在里头,每日都要隔着信封瞧上一会,再将它平平整整地压在笔山底下,继续忙着总也忙不完的军情民务……
景年沉默着收回目光,景弘的虚影便消失了。
他的目光扫在一列列字迹上。
这封信写得并不好,从前他惹大哥发火,彻夜难眠,在信里颠三倒四地道了几回歉,写了好些中听的话,却又在后头将自己执拗不改的心思啰嗦赘述,现在一看,他只觉得满纸的仓促教人心烦。
可在大哥眼里呢?
他忽而极为后悔:倘若他这两年间能再写一封信回来,哪怕学着清哥的样子杜撰一通,想来大哥这不善言辞的,也不会拿着这么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瞧,瞧到纸都快烂了,还不肯扔……
……
好哥哥,我的好哥哥,清哥是真说对了。
我不肯向你低头,你也不肯向我示好,千般的心思,全在藏着掖着……
原来纵是十年不曾相见,咱们两个倔起来,却也还是同一副模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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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声地收拾好案几,悄悄地退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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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外城西,孔宅旧址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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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找了几圈,从前他为师兄立的那个衣冠冢如何找也找不到了,孔家那坍圮的院子也已不知被谁人买走翻新,四面围墙高高,瞧着是近年新砌的,大约这院子在他走后不久便易了主。
景年心中不是个滋味,便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他攀上附近院墙,又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谁知站得高了,这一眼反倒教他瞧见那院子当中孤零零地立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旁边还插着快烂污发霉的破木板,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立的那方衣冠冢!
——奇了!
这买院子的又不知这坟里埋着的是衣裳还是人,怎么竟连坟包也不推平,却也不怕晦气!
他大感不解,却也知物是人非,想管也管不得,便深深看了几眼那被人圈起的衣冠冢,打道回城,奔下一处去了。
未时二刻,城南,画学近遭。
近几日正逢休沐回来,画学里的学生们收不住心,这会趁着天气晴朗,三三两两地聚在画学大门一旁,对着一棵斜伸出枝条来的枯柿子树指指点点。再细看,那风雅人士中立着个薄瘦薄瘦眉清目秀的男子,手里正从被压弯的老干上掰折下一枝彤红的柿子,好似得了名贵文玩一般,宝贝似的搂在自己怀中。
景年远远地将这群人瞧在眼里,老早便从里头寻见了想见的身影,心中暗道:两年不见,他这好友却比从前愿意出来走动了。再打量几眼那抱着柿子的,又兀自感慨:甫成兄真不愧是宗室出身,清瘦至此,站在一群仙风雅士里仍贵气得如同金砂掷雪、红柿染霜,果真是皇亲国戚,气度不凡。便将衣冠悄整,提脚起来,忐忑着往那儿走。
那身着白地碎金花袍的画师正捧着柿子嗅,偶然抬眸往人群外瞅了一眼,仍与同窗们笑着说话。
但下一刻,那枝柿子倏然落地,画师再度抬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对侧街边某处,引得一干同窗也纷纷回头,继而陆陆续续发出一声声惊讶的呼喊:
“呀!年生!”
“张生!”“是张生!张生回来了!”
人群立即散开来迎接他,赵甫成却仍抬着已没有东西的手,在人来人往的间隙里呆呆地望着同样朝这里望的年轻人,嘴唇翕动几下,忽地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闪入大门,消失在一群雀跃的同窗身后。
那年轻人穿过人群,在众人簇拥之下捡起地上的柿子,寒暄几句便匆匆进了大院,三转两转,驻足在一扇熟悉却紧闭的门前。
他叩门,听声音沉闷,便知是有人拿身子抵在里头,不肯开门。
“甫成兄,”景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回来了,一别两年,你还好么?”
门后没有动静。
“甫成兄?”他心中有些没底,又拍了拍门,低声道,“好甫成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是来负荆请罪的,你可愿听我赔礼道歉么?”
门里的影子动了一动,转了个身。
“甫——”
“此去去天青水碧,”门后之人淡淡开口,打断他的聒噪,“好风何曾吹汴京?”
景年一愣,无端端地吟诗做甚么?莫非是要以诗文设局,刁难他一番?
便挠起头来,斟酌半晌,对答道:
“——行迟迟山穷水尽,戎马不忘回头西。”
甫成沉默良久,又道:
“问君子前程高阔,又何必春来访普?”
此言一出,景年听着好友口风松动,赶忙再对:
“——答知己近乡情怯,浪荡子敢立程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赵甫成立于门内,清瘦的脸上嵌着一双怨怼的眼。
景年大喜过望,刚要开口,却听好友已冷冷道:“知己?虹桥看雪,千金一诺,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话。可如今你失约两载,便不再是我的知己。你回去罢!”
年轻人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和这生气的开玩笑,却也不敢真走,便眼珠一转,叉手拜道:“失约之责,景年从未敢忘。不过既然甫成兄已无知己,便当在下今日与君初识,也幸得此一去虎口还生,冒险留了一条贱命,从今往后,除非死无葬身之所,否则,绝不敢辜负半分君我之情谊!”
这话把赵甫成唬得一愣一愣,刚要反问些甚么,便见那恭恭敬敬的手中托了封血迹斑斑的信,上头明晃晃地书着个眼熟的“柳”字,再瞥了眼这厮的手,才见其上伤痕累累,不禁惊得脱口而出:“景年兄弟!你这是……你这趟出去,莫不是碰上甚么要命的事了!”
景年抬起身来,笑道:“不过是打了两场架罢了。好甫成兄,你只说肯不肯原谅我罢!”
甫成却又冷了声:“你油嘴滑舌之辈,花招忒多,我说不说、原不原谅,还不是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年轻人便瑟缩脖子,眨巴眨巴眼,佯作委屈:“那便是不肯原谅我这半道的兄弟了?”
那画师拎起一支笔便敲过来:“便说你惯会花言巧语!”
景年嬉皮笑脸地躲开去,像从前似的同他绕着桌子椅子打闹一阵,好容易歇下来,赶紧笑着挡住攻势:“好了好了!别再打了。我回来担心了一路,见甫成兄气色尚好,心里踏实多了。不知甫成兄近来如何,可还有甚么人来为难过你?”
甫成也停下来,靠在桌边:“倒没有甚么当官的再来找我,只是前阵子正道先生警醒过我,说这一二年里不可再露才——哎!方才忘了告诉你,先生这会也在这里呢。至于其他的,有独姑娘、霸掌柜和小张大人在,我一切安好。”
“我兄长……”景年在意起来,“那夜你来帮我解围,他那般恼火,日后却不曾刁难你?我还以为他会……”
“哎呀,原也是我不好,仗着自己的身份,说的话教人伤心。”甫成小声道,“我后来多往你府上跑了几趟,起先小张大人还关了门不肯见我,后来磨得久了,大约也拿我没了办法,便又同从前一样关照着了。”
景年松了口气:“呼……幸好幸好。不过,你是宗室公子,他本不该教你这样折腾……”
“别老拿这事挂在嘴上,宗室中人,便不用讲礼了么?”
“这倒是。但于情于理,也不该你来回跑动,你身子不好,那阵子正是天寒地冻,万一再染了病,岂不是又要折腾个没完没了了?”
“这个不用担心,禁卫军的卢湛大夫一直替我调理着呢。”甫成笑道,“他岁前本又说要见我,幸有小张大人知我怕生,便一直没让他来,仍是将我病况写给他,他想法子开药——我这拖拖沓沓的身子,可真没少辛苦卢大夫。”
“他医术精湛,为人谦和温良,又同我兄长知交多年,”景年也笑,“你倒可以见见他。”
“听说他高洁如鹤,我也动过这心思的,”甫成摇首叹气,“可这阵子,只怕他没空呢。方才正道先生来时与我说了,卢大夫恩师卧病在床,只怕情况不大好。他是关门弟子,自然要同师兄师姐一起轮流陪护,这阵子忙得,早把医馆都交给学徒打理了……”
景年道:“原来是这样。”
甫成黯然:“他的师父,钱乙老先生,曾救我好几回性命。我幼时常常生病,一病就高烧不退,许多人都束手无策,可他一来,我便好得极快……唉,可惜了,便是治病救人的神医也有生老病死,这世间生死之事,还真是一点徘徊的余地都没有……”
听他说这些,景年虽也感慨万千,却仍不禁有些新奇。钱老先生是出名的皇家医师,从前卢大夫也时常谈起,说师父擅治小儿疾病,他也跟着学了许多诊疗幼儿的医术。便忍不住问起来:“老神医也曾诊治过甫成兄?”
“是,他将我从小诊治到十七八岁——小时候,官家听闻我体弱多病,专门派了来的。”
景年咋舌:“便是我晓得你是甚么宗室子、五世孙的,听你一口一个官家地喊着,也实在教人稀罕。”
甫成忽地起了玩心:“大宋臣民都要喊这么一声官家,这便觉得稀罕,那若你知道我本是该叫官家作哥哥的,还不把你这当贼的吓死?”
那刺客被猛地噎了一句,尴尬道:“——好个甫成兄,你也是越发不饶人了!”
画师扳下一城,神气起来:“你先惹事,怪不着我!”
“好好,左右是我有错在先,甫成兄便嘴下留情,且放我一马,别再说甚么贼不贼的事了——我陪你画画去!”那心虚的赶紧抱拳拱手,生怕好友再生起气来,“君子重诺,我犹记得甫成兄当年说要虹桥赏雪,为的是找个意象好比试画技。眼下我失了前半句的约,这后半句却能好好比上一番了,如何?”
“看出你是个闲人来了,”甫成虽仍在呛他,手上却拾掇起书桌和画纸来,“好容易回来了,不多陪陪爹娘,在我这里磨蹭甚么!”
“我早见了爹娘,那会大哥还没回来,我待晚上回去再见他。”
“咦?”甫成讶异,“那你可等不着他了!”
景年一愣:“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小张大人自打过了元夕便被调往京外,说是要打仗还是甚么旁的事情……我也不晓得,反正走得着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那画师皱眉,“幸好你提到这事,我还要告诉你呢。现下京中有个叫吕仲圣的人临时接了禁卫军的事务,好像也同张邦昌大人关系匪浅。我从没听说过此人,本想教你回来时当心些呢。”
“吕仲圣?我也不曾听说过……”那刺客警惕起来,“你可知我兄长被调去了哪里?”
甫成寻思一会,摇摇头:“我也记不大清了,大约是山东一带?这事正道先生知晓详情,是他要我提醒你的。”
“好,”景年无心再同他玩笑,神情也严肃起来,“我明白了,等下我便去找他。”
——没想到大哥竟被调出京中了,可大哥乃是五品武官,他怎么没听说山东一带出了甚么天大的事,竟能教枢密院那帮老家伙调动堂堂东京禁卫军统领?……
心中一想,他的心思便乱了,愈想愈着急,起身便要去寻择端。甫成也跟着他一并下了楼,但此时已天色稍晚,择端先生早已离开了。二人便盘算着明日一起去拜访,好厘清京中变化。
二人出了学舍,见街上人流尚且不多,景年便要去往南边再见见伯父。甫成晓得他还有要事在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也不阻拦,只是在好友即将离开画学大门之时唤停了他急匆匆的脚步:
“景年兄弟!”
那白袍的年轻人才迈一只脚出门,又回过头去。
“你才回来,莫要着急。你去这两年,京中变化不少,明日咱们去见择端先生,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你可勿要再像闯荡时一样,惹出甚么血光之灾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罢。”他郑重地点点头,语气笃定,“只此一次,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
语毕,刺客拱手道别,百步一回首,终是遁入人群,匆匆向南。
赵甫成站在南大街悠然闲散的人群中,凝望许久,才如一片轻羽般飘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