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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叁血浓于水

——远亲来张清认兄弟,惜手足景年痛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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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东昌府城内形势紧张,战斗一触即发。梁山好汉在城外目睹信号弹,决心攻城救人,绝不让自家兄弟孤零零留在城内。与此同时,就在景年与苗秀才手下刺客交手至精疲力竭之时,长冰破月剑忽然断裂,就在他引颈受戮之时却意外发现鹰眼中出现了已故洛阳剑客安万全与其女安玉娥的身影,原来剑刃虽断,剑骨不绝,黄泉下的刺客兄弟与他并肩作战。就在此时,梁山好汉攻入东昌府驰援景年,刺客之围终解,而此时的景年也已伤痕累累,不慎从屋顶坠下……而待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处小屋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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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

刺耳的老木门吱吱作响,脚步声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停在景年脑后。

继而一个讶异的声音响起来:“年哥,你醒了!”

这声音将半梦半醒中的伤员吓了个激灵,那进来的便眼睁睁看着他如鱼儿般“砰”地一声从榻上弹坐起来,接着便被身上的刀伤挤得痛叫一声,又重新踉跄着倒回来。

“我的老天爷,你乱动甚么!”那人也吓了一跳,赶紧几步上前扶住他,一双热乎乎的手便搭在他肩膀上,“伤还没见好,可小心着点!”

景年疼得攥起眉头来,这会已是彻底清醒了,便呲牙咧嘴地看向来人。这一看便呆了似的,将他陌生人般来来回回打量了几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愣怔着喃喃:“小乙哥?……我莫不是还在做梦,你是小乙哥?”

来人正是燕青燕小乙。

听他这样痴呆,燕青便禁不住笑起来:“如假包换。怎么,还不敢认了?几天不见,别是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

景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么?”

“我活了……”那伤员还在自言自语,“小乙哥,我没食言……我活过来了……”

“可别高兴得太早。”燕青打断他,又朝他身上努努嘴,“先同你说正事,你这身伤可不大利索。张清那厮领了个大夫来,他说你好几道伤都伤及脏腑,若不好好调养一番,只怕要折上七八年的寿命。”

景年却问:“甚么大夫?”

一说大夫,不知怎的,他有种不切实际的期待,那心里无端端的忽然希冀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名。

但燕青只说:“是个姓皇甫的大夫。张清说了,此人给牲畜看病可是一把好手。”

“哦……”景年有些失落地塌了塌身子,旋即又像过了电似的,一个激灵坐直起来,冲着燕青便瞪起眼睛,“慢着,给畜生看病的啊?!”

“不然呢,你以为是甚么大夫?”

景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却好歹找个给人瞧病的大夫来!”

“得了!哥儿,你怪有精神,”燕青抱臂笑道,“你可知这是哪儿?还瞧病,能找个兽医大夫来便不错了!”

那病号这才收了玩笑的神色:“这是哪?”

“高唐县,前几日夜里到的。”燕青掐了掐手指头,“兄弟们连日奔波,劳累不堪,这一遭又是迂回绕远往北走,落脚便都住下了,幸好这一带店子不少,够住。”说罢,不待景年回应,那浪子又自顾自道,“说起来,咱们本想歇息一天便走,谁知你一躺就是四五天,没声没息的,再不醒,我们便合计着你是咽气了,要把你埋了呢。”

“去你的,少拿我找事!”景年骂那一本正经的,又嘀咕起来,“原来我竟睡了那么久……”

忽然间,他神色大变,不顾燕青搀扶,再次弹坐起来,挣扎着便要起身下床,吓得那看护的赶紧拦住他,还没开口,便瞧他惊恐道:“不好……等一下!高唐?高唐在哪?这里不是东昌府?你们何时带我离开东昌府的?——辛姑娘呢?辛姑娘在哪?她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燕青教他一串连珠炮似的追问唬得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辛姑娘?辛姑娘是谁?”

景年瞳孔一缩:“你们不会……”

却见他往门外指了指,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噢——你说的可是在外头练刀那姑娘?”

一听这个,受了伤的眨巴眨巴眼,身上一股劲儿便散了,颓颓地又坐回来,受惊似的喘了几口气——瞧他这样,大概方才都把气吊到了嗓子眼儿,若燕青再卖关子,可要将他给吓死了。

“呼……吓死我也,我的好哥哥,你们把人带回来了,怎么也不早说!”

燕青哈哈大笑:“就知道你醒了还得问她,逗逗你罢了!快瞧瞧你这一惊一乍的模样,这么关心人家姑娘,你怎么敢踏踏实实睡这么些天的?”

景年赶紧举起双手讨饶:“好小乙哥,左右我还是个残废的,快别涮我了——你快跟我说说那天夜里的事,我只记得我从楼上往下掉,后面的事,全都不晓得了!”

燕青便收了玩笑,正色起来。

“那夜,兄弟们瞧着你从房顶上栽下来,小七兄弟和小五兄弟拍马便冲过去,结果碰上几个黑乌鸦去拦,他俩不要命似的乱杀一通,转脸看你就要掉到地上,小七便拉着小五在地上叠了罗汉,将你截在他俩身上,一人挨了一下猛砸,这才将你齐齐整整地带回来的。”

景年垂眼道:“我欠七哥五哥两顿好酒。”

“不必内疚,”燕青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他俩身子壮得像牛,养了两晚上,一点事也没有了。”

年轻人点点头,又问:“那苗秀才呢?”

“你说的是一个跛子么?张清好像也识得此人,带着兄弟们去拦他,想要说法,谁知那厮一瘸一拐地就想溜,咱们兄弟气头正大呢,看他想跑,一鞭子就堵在他前头了。”燕青回忆着那夜的围歼战,“不知是谁趁乱射了他一箭,我只瞧见那厮连拐棍也丢了,带着一腿的血,连滚带爬,不知道怎么,爬得竟比走得还快,兄弟们一眨眼便找不着人了。到后来——就是咱们出城那日,我听人说那厮早在城外被一伙不知哪里来的匪贼给杀了,据说还是乱刀穿心而死,啧啧……”他摇了摇头,“这人是命里要死,跑又能往哪里跑?”

“害人者终将害己,他设了一场鸿门大宴,却把自己玩死在了局里。”景年有些说不出心中是甚么滋味,他并不感到十足的快意,便只短促地应了句,又问,“小乙哥,你们又是怎么把辛姑娘带回来的?”

“别说了,也不知哪个快死的把人家姑娘惦记了一路,好容易将你扛到马上,你又回光返照似的醒过来,红着眼要找一个姑娘,还要带着人家一起走。”燕青毫不留情地嘲笑起他来,“兄弟们见你急成那样,怕耽误你俩好姻缘,便托张清凭一面之缘寻到了人。也多亏他把这事交待清楚了,又带她来亲眼见了你,她才肯与我们出城。”

语毕,不待景年应答,燕青已凑近脑袋,神神秘秘地盯着他:“话说回来,这姑娘是你甚么人?她不来还好,她一来,我这几日越看她越觉得与你模样相仿,还怪有夫妻相——”

“咳咳!”景年急促地咳嗽几声,强行打断燕青的八卦,“去你的,凭空的少诬赖人家姑娘清白。再说了,我可没心思讨媳妇,这东昌府来了一遭,我见她是个可怜人,怎么说也算是出生入死一场,便实在不忍心见她被奸人推入虎口。”他摸了摸胸口附近的伤,低声道,“好在,总算她也还活着……”

“放心罢,”燕青笑笑,“原先张清还怕她知晓苗秀才被杀后会失神疯癫,结果倒是我们多虑了。这几日来,她同咱们兄弟处得不错,只是偶发癔症,时不时吓人一跳,皇甫大夫也看不出是甚么病,只教咱们先如此这般地多哄着她些,也便没甚么大事。”

“她从前伤过脑袋,多多担待些罢。”景年道,继而感慨,“说起辛姑娘,她的武功可不在梁山之下,是块能成英雄的好料子。只可惜小乙哥不知何日才能再亲眼见证一回了。”

“她身上确乎有股侠气在,时日一久,大概不会比男子逊色,我便等着看看罢。”燕青道,“好了,闲话少说,也该你跟我详细说说了。这一趟你到底摸到甚么底细,怎么就跟那些黑乌鸦打起来了?”

景年长久地沉默起来,许久也没出声。

看他一直低着头,气息低沉,燕青便道:“不愿说也不要紧,人没事就好。”

“不,”年轻人扶着太阳穴,有些费力地思忖起来,“是我一直来不及寻思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来龙去脉,现下你问了,我却也才捋出个眉目来……”

他便将此间原委同燕青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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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多年前,为立足东昌,苗秀才先同尚是一帮乌合之众的火花寨里应外合威压官府,教自己的势力立住了脚,却也给了火花寨壮大之机。去岁年下,梁山好汉攻打东昌府,那苗秀才怕梁山军同他争夺地盘、祸乱百姓,加之火花寨蠢蠢欲动,便冒险用计,在同官府军联合之时,又与火花寨寨主崔山刀谋划计策,约定只要其能协助守住东昌府一城,便将麾下地盘割一半让给火花寨。

谁知崔山刀已有渔翁之意,假意出力,实则坐山观虎,待梁山军将东昌府攻破、官军投降、各方势力消耗甚大之时开口要地,苗秀才不得已设计应付,本欲以谈判引诱火花寨堂主几人进城,再伏击之,谁知偏偏梁山军同一时间闯入城中,形势紧急之下,苗秀才迟迟不肯决断,辛子骏误下伏击命令,虽逼退梁山部众,却也教火花寨察觉圈套,便劫走线人,以此施压。

然而在这关键时刻,辛子骏的屠寨便无异于火上浇油。苗秀才心知两方必有一场恶战,便起了避战保甲的念头,再加此人早已对上首之位觊觎已久,这才趁势萌发邪念,做下了罔顾百姓死活、放纵同门残杀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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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听罢,也是久久不语。好半晌才开口:“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姓苗的倒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才,能将官府、百姓与匪贼安排得这般服帖。只可惜,怎么就动了歪心思……”

景年没有作声,没有反驳,亦不附和。

二人正对默,忽听屋门被人叩了几声,随即门一开,走进一个人来。

那养伤的便侧过头去,便见他:七尺男儿,相貌堂堂,眉眼英朗,气宇不凡,乃是年方二三十的东昌府降将,“没羽箭”张清。

那张清一进来便同燕青作揖:“燕兄弟,你也在。我闲着无事,来看看这位兄弟。”语毕又朝景年作揖,一张俊逸的面庞上闪烁着丰富的神采。

燕青打量他几眼。这人自跟着梁山军重新杀进东昌府、救回景年后,便一直对景年有些在意,这几天也缠着其他兄弟问了好些有的没的,似是想知晓这受伤的究竟是甚么人物,竟能教这么些兄弟赴汤蹈火——看来他们的答案还没能说服这满腹好奇的,这厮便找了个机会想自己来探口风了。便笑着回礼:“难为景兄弟一介草莽,还能劳动张大将军大驾光临。兄弟且坐。”

张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哪里就草莽了,兄弟们气干云天,两肋插刀,你们可都是数一数二的真英雄。”

燕青也不为难他,便道:“兄弟也莫把自己摘出去。好了,你们慢聊,我往主人那处忙活去了。”

二人便点头错身,留下一个,出去一个。

这来的张清便是大哥说过的远亲兄弟。景年想着礼数,便要从床榻上起来,那张清急忙伸手扶住他:“使不得,兄弟,你听燕兄弟说嘴,可别当我是甚么将军,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你坐,你坐!”

景年便靠墙坐着,两人对视,互相打量几眼。张清又笑了:“哎哟,我说瞧你眼熟,咱俩是不是交过手?”

“正是……”

话音未落,张清已发出一声赞许:“你好生厉害!我那没羽箭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却不想那日你和燕兄弟跃马一箭惊为天人,若不是碍着身份有别……不,若不是那会儿还未结识你们,我真想同你们讨教讨教!”

景年笑了:“谬赞,一些小伎俩罢了。不过是把儿时拉弓射箭的花招拿出来用用,反倒教清大哥记住了。”

张清摆摆手:“兄弟忒谦虚,若真是甚么小伎俩,他们怎敢放心派你上阵?旧的不提,只说要不是兄弟有一身好本领,他们又怎会舍命将你救回来?”

看他眼中半是夸赞半是试探,景年心道:好个远亲哥哥,心眼也不是少的。这话里分明还有一问,大概是把我当作梁山上甚么厉害的人物了——但他为何要试探这个?仔细寻思,大概是他才落草,想先寻个在山上有分量的熟络一番,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当我是甚么有头有脸的,我却不过是个小卒子而已,还是莫要欺瞒了。便道:“清大哥多虑,兄弟们救我并非因我技艺过人,而是义气所在。我不过也是个才落脚不久的喽啰,山上好本事的十只手也数不清,我的本领也都是他们教出来的。”

张清一听,愣了片刻,旋即也明白这说得是掏家底的实话,便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往后还有得是讨教的时机。”

说罢,他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再次向景年看去,吞吞吐吐:“不过……你虽说自己是个喽啰,但我……我却觉得你……不大寻常……”

景年下意识藏起左手手指:“哪里不寻常?”

张清忽然不结巴了:“我觉得你同他们不太一样!那天夜里,我在底下援护大伙,抬头见你在那屋顶上站着,将倒未倒,有人扑过去接你,你却往底下凛冽着望了一眼——就那么一眼,我便觉得你身上有股气魄在……那气魄好生熟悉,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瞧见过……”

这回却轮到景年愣了。不知怎的,这句“熟悉”令他隐约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仿佛已预知到他说的那人的名字似的,便犹豫道:“此话怎讲?”

张清笑了一下,微微抬了抬身子,留神看着景年脸色,低声道:“你可认识这么一个人……”

景年也试探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但那厮却再度踌躇起来,好似在纠结当不当同这蓝眼儿的年轻人说,便嘀咕两句,解释道:“——唉,也不对,我差点忘了,你是姓景的,跟他不是一家……罢了罢了,就这么同你说罢,此人是我本家兄长,长我五六岁,在东京做官。我见了你,总觉得神情二分像、眉眼三分像,合起来,你倒有五分像他了。”他瞟了一眼这受伤的,“我这兄长大名张景弘,听闻你也是东京来的,可认得他么?”

——果然是张景弘!

好么,这岂能认不得,只怕他们兄弟俩各自都化作了灰,撞在一起,也能认出谁是谁来!

景年按捺住心中莫名的激动,脸上却频频泄露笑意:“要是这么问,我可就瞒不住了!但说这话前,且教我喊你一声哥哥。”

张清讶异,拿眼看他:“甚么意思?”

那年轻的这才亮出话来:“瞒了大家一路,我不姓景,原也是姓张的——张景弘,他是长我一旬有二的亲生哥哥。”

“当真!?”张清惊得站起,面上抑制不住地绽放着光彩,显然若不是名姓,他也与他有着同一种念头,“张景弘、张景年……啊呀!你们竟是一家的!咱们两个也是一家的兄弟了!”

然而景年还未回答,他又疑惑起来:“不对,你若真是景弘兄的亲弟弟,又怎会落草为寇……不,落草做这草莽英雄?”

年轻人苦笑,这一问可着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个中经历一言难尽,清哥,我从前在京城惹了点麻烦,教我那好哥哥打发出来,本是要投奔你的,谁知一路折腾,竟教咱两个这样相见了……”

张清拍了拍他的手:“景弘兄嘱咐过我,但那时正四处闹着乱子,也顾不上答复妥帖。现下咱们兄弟平安相见了,便不怕他担忧了。”说着却也发愁起来,“唉……可叹我如今投身梁山,倘若咱们这大哥过问起来,我这……我这可如何交待?”

景年赶紧道:“我也正发愁这个!……”

二人便怜悯地彼此望了一眼,为这同病相怜的兄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张清寻思一会,又开口了:“好弟弟,你回梁山后,可还要家去么?”

年轻人沉默下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回么?他这趟要办的事一件也没成,回家,怎么回?回去告诉伯父他没能借兵回来;告诉大哥他非但没在清哥手下避灾避难,反而惹出五里镇命案,还差点把自个儿搭在东昌府?

可不回,他离家已太久了,期间四处奔忙,竟从未往家中、往东京写过一封信,欠了不知几多牵挂,若不回去,他何时才能还得清?

见景年无言,张清便一改愁容,给他出起主意来:“弟弟,哥哥不过也是一说,可别把你愁坏了。你现在想回,也只怕大伙不让你回呢。”他指了指景年身上缠着的层层纱布,上头有的洇着血,有的流着黄黄的脓水,惨不忍睹,“你身上这些伤啊,比我这几年里挨的都多,没个百八十日可将养不好……唉,当年景弘兄也是这么一身伤,你们哥俩真不愧是亲生的,倔起来像,倔着要活的模样也是真像!”

听着清哥聒噪,景年有些烦闷,也知道自己当下身子情况不大好,眼下惊蛰已过,即将开春,若不及时医治,待天一热起来,这些伤个个都能要了他的命。便也不知听没听张清又唠叨了甚么,叹气道:“少不了还要养上好一段时日,一时半会也回不得家——”

接着一竖耳朵,差点咬了舌头:“等下!清哥,方才你说甚么?大哥他怎么了?”

张清被他吓得一抖,赶紧安抚道:“哎哎别急,又不是现在,早十年八年的事儿了!你不知道么?”

景年摇摇头,急急地催着他说。

“当年景弘兄还做着提辖,专管汴河漕运,夜黑风高的他去巡逻,谁知撞见一群把式偷运官粮!见被人发觉了,那帮人竟一个个亮了刀子,欺负他势单力薄,将他砍得是血染汴河。”谈起往事,张清盯着自个的手指头,“我那时正随着爹爹和二伯父在东京小住,待听说了这事,便只晓得有个好心的大夫深夜里将他收诊,用了价值连城的好药,治了一个月不止,总算保住景弘兄一条小命……可惜啊,”他叹了口气,“他身上都好全了,就是落下一个老毛病……”

“甚么老毛病?”景年紧紧攥着被褥一角,迫切追问。

“他心性太高,看贼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猖狂至此,一气之下竟气伤了脾脏,往后便再也不能大笑大怒,否则一旦动气,轻则头疼脑热,重了便要浑身酸麻疼痛,用药也压不下去,只能成夜成夜地熬着,唉……”

景年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已咬紧了下唇。

张清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忽然察觉他的异样,便问:“怎么了?”

“没……没事。”年轻人勉强地笑了笑,“我在想大哥太辛苦,待我养好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再回东京,好好孝敬他去。”

见他伤神,精神也没方才好了,张清便起了身道:“嗯,听说咱们过几天就去梁山了,我再同其他兄弟聊聊。你……你好好养伤,也别太操心旁的,往后景弘兄不在,我就是你大哥。有什么需要人手的、需要照顾的,尽管喊我!”

景年出神片刻,猛地回神,匆匆道:“好哥哥,我便不送了。”

张清便有些不大放心地拍了拍他低落的脑袋,一抱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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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年轻人将自己裹在被褥里,小心翼翼地缩起身子,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身上的伤口随着动作疼痛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痛起来教人抓心挠肺,却如隔靴搔痒,哪里也挠不着,哪里也不能挠。

他便将自己往墙上一靠再靠,抽气掐掌,将这甩不掉的痛硬生生地捱。待捱过了,头上也又疼出了一层汗,渗入伤口,反倒教人更痛了。

真煎熬啊。

好哥哥,这种疼法得煎熬多久?

你却一次也不肯同我说,是怕我疼,还是想我疼?

景年眉间汗津津的疙瘩快要镶在额上,他颤巍巍地扶着墙躺回枕上,咬着牙,努力地忍耐身上一处又一处不期然的鞭笞,好似在经受一场无声无息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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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分,天光正亮。

外面传来一阵阵破锣似的鸡叫声,过不多久,斩骨剁肉的动静彭彭地响起来。黄米饭的香气便混着鸡油的旨味飘进旅店各个屋子,勾引着饥肠辘辘的饿汉。

店家将饭烧得响亮,外头渐渐多了脚步声、桌椅声与男男女女谈笑的声音。

景年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和被褥一起堆叠在墙角。那香味便没能叫醒他,只在他深深浅浅的梦里化作一道道家里烧的菜。

他看到仆人将美味珍馐端上餐桌;看到爹娘和睦相敬如宾;看到大哥脱下官服坐在自己身边,像个十多岁的孩子般踩了他一脚,于是他嚷嚷起来:哥!你不吃就不吃,踩我做甚么!

梦里的景弘却并不理他,只是望着满桌佳肴,道了一句“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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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润湿梦境,滑落在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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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唐城内一片炊烟。

还有十余日,就能回到梁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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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辖:宋代一路或一州所置的武官,为“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的简称。主管本区军队训练,督捕盗贼等职务。品级为六品或七品。

*高唐:春秋战国置邑,汉代置县。治所位于东昌府东北方向,今为山东省聊城市下辖县城。高唐县东与今山东德州的禹城市、齐河县为邻,西与临清市、夏津县接壤,南连茌平区境,北接平原县界。特产有高唐老豆腐、驴肉等。

(↑意思是借机安利给你们我最喜欢的早餐之一:高唐老豆腐脑,咸辣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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