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沃尔萨
罗尼亚看着米勒站起身后跑远了,她嘴里问的是“你去哪儿”,心里想的是“放弃吧”。这不是她和朋友第一次闹矛盾,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问题就想着如何放弃。
大中午的烈阳之下,米勒来找了罗尼亚,二人走在摩泽尔河边,河面波光粼粼,偶尔有鱼微露尖尖嘴,它们可能还会触碰到平行于河面飞行的白鹳的羽毛,再柔软的羽毛于鱼来说只要一接触上就会令鱼立刻潜入水底,若是鱼仅仅对羽毛稍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好奇或是神经递质还未往来的这一霎那之间并未立刻下潜,那么它们将直面于自然对它们的选择,也许它们还能回归相较以往更为清澈的河流,也许它们就只能短暂地最后一次感受白云间风的第一次流动。
河岸的对面可以看到山坡上大片大片青葱的葡萄藤,藤蔓上还都是青涩的葡萄,它们在烈阳下成群得簇拥在一块的模样生机勃勃,与身旁纹理条条清晰的枝叶相比起来却显得弱小干瘪,待到最终生长为硕大饱满的标准市场模样之前它们都没有选择得挂在藤蔓上,途中也许早早被松鼠摘了去从而经历一场崭新而坎坷的旅程,也许流连于风留下的影子奔赴而去最后获得了永恒的停滞,也许还会被路过的孩童带入潮湿的黑暗——其中不乏有幸运的最后还能与大地相拥而不是沉浸无尽深渊。
“我们去报警。”看到米勒平静下来,罗尼亚才伸手拽住了米勒的胳膊,见米勒只是摇头,罗尼亚便松开了手,那白皙而纤细的胳膊上即刻出现了一圈泛红的浅浅痕迹,但这痕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警察会帮助我们的。”这句话的音量明显没有刚刚那一句的音量大,甚至就像是罗尼亚在自言自语,却得到了米勒的言语回应:“他们不会。”米勒停止了走动,罗尼亚回头看她,看到了她那双即使背光仍然明亮的眼睛,还有粉红的脸颊与鼻尖。
“她们会帮助我们的。”罗尼亚向米勒伸出了手。
米勒身上的衬衫在这时随风摆动,上面五颜六色的漆渍随之摇曳,“你一定要让那么多人看我的热闹吗?”
米勒的声音一直很轻,罗尼亚原想以吹过的风风声太大为借口好让米勒重新说一次,说什么都好,只要不是类似这句气头上的话,但是呼啸而过的风还是没有遮挡住这句话的清晰,尽管罗尼亚知道米勒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我们只是将事件告知给警察。”罗尼亚说着收回了悬空已久的手,而站在她面前的人又啜泣起来,见此罗尼亚上下摸索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已经没有纸巾可用了。
罗尼亚身体前倾想带米勒去买纸巾,她靠近米勒一步,米勒就后退一步。
“告诉了她们,然后呢?”米勒问道。
“她们会根据我们描述出来的形象去抓捕他。”罗尼亚不再靠近米勒。
“他不会总在同一辆车上。”米勒用手背擦拭着眼睛。
“至少她们知道了他的样子。”罗尼亚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等他再做这种事的时候跳出来抓捕他?”米勒说着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开始飘忽不定。罗尼亚呆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等到了米勒喘息声逐渐平稳,她才又开了口:“只有我们去告诉了她们,才能引起她们对这种事件的重视。”
“她们还不够重视吗?”米勒用手背擦拭着衬衫,“极小概率在下次就抓捕了他,还会有下一个他出现。”手背都已经擦出了红印子,米勒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成功抓捕一个,坏人就少一个。”罗尼亚提高了说话音量。
“还会再被放出来的,下次的所作所为只会变本加厉。”米勒两只手的手背都已红得肿胀。
罗尼亚对此感到了厌烦,她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米勒的手腕,“我们去报警。”她厉声道,拽着米勒就向前走去。
米勒身体后仰,挣扎着拉扯自己的胳膊反抗罗尼亚,罗尼亚见自己实在拽不动米勒,又因听到米勒的胳膊咔咔作响害怕伤着米勒,就稍稍松了劲,这一松劲,米勒的手腕从罗尼亚的手中脱离而出,罗尼亚看着她整个人向后仰去随伸出手欲拉住她,也晚了,米勒跌倒在地,摔得满身泥泞,这泥泞与漆渍混杂。
罗尼亚上前欲将米勒扶起,米勒挣脱开来,站起身后跑远了,“你去哪儿?”罗尼亚在她身后喊道,也只有风回应了她。
要去追米勒吗?罗尼亚看了看米勒跑远的方向,已经不见米勒的踪影,还是不去了吧,刚刚怎么说也说不通,追上去也不过是进行无意义的争执。
罗尼亚转身离开,途中抬眼看了看桥对面的警局,要去警局报案吗?警局的窗反射着刺眼的光,罗尼亚皱了皱眉,还是不去了吧,当事人都跑了,旁观者只有间接性口头言语证据而这证据也并不完整,警局立不了案。
那么就这样回到家里去吧,像以往那样,在与任何一个陌生人进行无效沟通之后不再张口说话,在发现改变不了公布的既定成绩之后不再认真读书,在得不到想要的白花小帽之后就换另一个能轻松得到的帽子,在从自行车上摔下之后不再进行练习骑车等重复的动作,在对所有还有来往的关系感觉疲惫之后不再去经营维持关系,无论是人是事是物,在罗尼亚看来都可以说放弃就真正地放弃。
因为只要回了家里,仿佛和外界都切断了联系,坐在桌前能吃上妈妈做的鱼汤,卧在沙发里能喝上爸爸榨的葡萄汁,抬头窗外就是蔚蓝下的绿茵,低头怀里就依偎着一只猫咪,此时此刻,罗尼亚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直到汤里的鱼飞跃而起,盛载葡萄汁的玻璃杯炸裂破碎,窗外的黑云步步紧逼,猫咪早已化作了一担白羽,罗尼亚站在了米勒对面,她们之间隔着公交车的车窗。
公交车的车门被打开,罗尼亚看着米勒和一个陌生男人下了车,这二人逆流着嘈杂的人群走向远处,“你上车吗?”司机问道站在车门前的罗尼亚,罗尼亚没有听到,车门就此关闭,离开的公交车掀起了尘土,留下了缕缕灰烟,它们接连扑向罗尼亚,罗尼亚迈开步子踏过尘土穿过灰烟,去追赶了米勒。
她没有跑,只是时而走得慢,时而走得快,从熟悉的街道穿梭而过,各个路标映入眼帘,眼中所见的色彩却不如以往明显,途中路过熟悉的面庞也忘记了有没有与之寒暄问候,而后再横穿摩泽尔河,河流流动极缓,不见鱼不见鸟,最后跟随两个身影走上一座山坡,这山坡并不陡峭,只需小心翼翼不要刮蹭掉支架上的葡萄。
距离平整的坡顶一步之遥,风在此时静止,耳边少了蜂虫的嗡嗡作响,鼻腔闻不见葡萄的清香,色彩回来了,它们比以往更浓重,鲜红的颜料从男人的脖间迸流而出,男人捂着脖子从米勒的身上翻身倒下,像上了岸缺氧的鱼不停扑腾着双腿,等到男人不再动弹,米勒握着手中沾着鲜红颜料的长钉慢慢靠近男人,二人在犹如毒液般的绿野中一静一动。
米勒伸出双手抓住男人的一条腿,她抬眼时看到了罗尼亚,只那一秒却仍毫无反应,低下头费劲地拖起了男人。
罗尼亚手脚并用地爬上坡顶,又磕磕绊绊来到米勒旁边,弯腰抓住了男人的另一条腿,她们二人将男人拖到了崖边,再一推,男人滚落下去,掉进了柏林蓝颜料里。
“你快回家吧。”米勒对罗尼亚说。
“我们一起回。”罗尼亚盯着米勒看也看不清米勒的面貌,颜料过重,使她的五官杂糅在一块,唯有眼中的光没有与颜料混淆,依旧明亮着。
“我不回了。”米勒笑了笑,纵身一跃,罗尼亚看着她整个人栽进白皙的云中,随伸出手欲拉住她,也晚了,米勒静落摩泽尔河,变成了一朵鲜红的云。
无论是人是事是物,在罗尼亚看来都可以说放弃就真正地放弃,她看着法内站起身后跑进了深林,翻书唤出了水母,水母翻滚着愈变愈大飞扑向法内,将法内拆绕扑倒在地,紧接着又唤出了乌贼,乌贼朝着桉树上的安德喷出了墨汁,墨汁溶解了黄金,安德跌落下来摔进了乌贼的怀抱里。
“谢了,沃尔萨。”安德咳嗽着断断续续道,“这是狄俄斯库里,我们被骗了,法内自己救得自己。”他见沃尔萨稍稍松开了水母的触手,让假法内有所行动,减缓了其移动的速度,又说道:“就快要到夜间了,跟着傀儡追上去对我们不利,找个地方等日间吧。”
“不等了,早点结束吧。”沃尔萨说着,让乌贼驮着安德卷着菲勒梅尔跟在了水母束缚着的假法内身后。
“各位听我一句劝,我们现在过去就是自寻死路。”安德抱着乌贼软趴趴的大脑袋,他的身体被束缚时间过长,现在还未休整过来。
“那你劝劝沃尔萨吧,别劝我。”被乌贼卷起来的菲勒梅尔说完就听从她那传来了轻微鼾声。
安德偏过头来,对沃尔萨说:“虽然我和菲勒梅尔的积分都只是1分,但是你的积分……。”他顿了顿,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应该是2分。这一轮我们如果赢了,你就可以去下一层了。”
沃尔萨听此只是咧嘴笑了笑,“赢不了的,你想想那个奥蒂娜。”
安德愣了愣,想起了被云雾之手寻找到的惊悚感,全身不寒而栗,“不对。”他摇摇头说道,“奥蒂娜这一轮拿到的身份应该是平民,她这一轮过后是肯定能进入下一层的,就我看来,她这样的人不会再让自己卷进纷争里。”
“那你认为乌萨杜斯那样的人又为什么在上一轮选择帮助奥蒂娜呢?”
“为什么?个人的隐藏任务吗?”
“谁清楚呢,我也不过是见着了奥蒂娜与乌萨杜斯在忒弥斯面前签订了契约。”当时的沃尔萨就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且他很确信在忒弥斯消失之后自己又被奥蒂娜发现了,只是奥蒂娜对此无动于衷。
安德深知隐规不可破,叹了口气道:“这样确实没法打。”
“是啊,别凑热闹了。”沃尔萨说着收起了笑容。
在游戏厅和乌萨杜斯打街机游戏时,沃尔萨面前的游戏机进入了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加载界面,屏幕的倒影里有歪着身子故意靠向维勒尼的乌萨杜斯,有正在争夺爆米花的法内与安德,有突然出现在棋牌桌前手拿沙漏的马头人身的精灵,还有从奥蒂娜身后飞出的一颗光点。
这颗光点飞向麦克最终撞进麦克的脖颈,这一撞,在沃尔萨眼中撞出了金闪闪的颜料,明明并不闪耀却晃得沃尔萨眯上了眼从而转移目光看向奥蒂娜,而奥蒂娜也在那时稍稍偏了头,抬起眼看向了那个身处屏幕中的沃尔萨,二人那一刹那间好似面对面,尽管目光的对视也只存在于那一刹那,随后奥蒂娜移开了目光,游戏机的屏幕也从加载界面转变为了满屏五颜六色的选项界面。
但沃尔萨直到现在仍是心有余悸,他一点不关心奥蒂娜为什么作出那样的行为,也不在意麦克最后会变得怎么样,他就是单纯相信自己的直觉,自己的感知觉,不要去沾染自己眼中所见的任何一种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