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诉苦
“那可不,呐,大儿子。”老板冲小老板扬了扬下巴,“当初生下来时我不知道得有多高兴,我要能蹦上天,这楼顶都挡不住我,现在二十三岁了,一事无成,我这急得都快升烟了,他倒是不急。
以前这孩子什么都好,学习好,听话,懂事,他说不想窝在镇子里跟着馆子一起发酵,我跟媳妇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咱们这膝下两儿子一闺女,回头我俩老了也顾不来这馆子了,总得有人接不是,可这是有两个儿子啊,人都会长大,哪能像儿时那样抢个馒头闹一闹了回头就和好,说到底这馆子给谁我一直都没想好,这可好,大儿子有别的想法,回头也就不会让两兄弟闹得不开心,那我就索性把他送到城里去念书好了,指不定还真能整出点名堂来。”
已微醉的老板本就因气血弱而发青憔悴地脸上浮现着不自然的红晕。
路尘看老板无奈地一口饮尽杯中的颓香露,他侧过头去看账台,小老板也在看这边,见路尘转过头便立刻低下头继续做账。
老板继续说:“起初我还挺担心,是不是该帮他安顿安顿在那边的生活,他给我说不用,能住学校,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还是不放心,托朋友平时要是有空就去照看一下,放假后他就回来为了这事跟我吵了一架,他说我们总把他当孩子看,可他那会儿本来就是个孩子嘛。后来他考上了风原城最好的那所综合学院,就是那所凌风院,哎哟我这高兴啊,那一学校可都是精英,咱儿子考上了,这说明咱儿子聪明啊,有能耐啊,要不人怎么会收呢?”
路尘默默点头。
“那次吵架之后我就在想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我就试着别管太多,但好像自那之后我和他关系就掉到了冰窟窿里,假期回来我给他说多两句他就不耐烦,我……唉。”
“经常吵?”
“嗯,后来就没能好好说过话,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是常事,但凡说上话,没两三句就会吵起来。”
“不过他现在在这里。”路尘戏谑地说。
“您听我说完就知道这孩子怎么在这里了。这孩子去凌风院不到一年就给人带坏了,拿着我给的生活费去赌博,接着愈发不可收拾,第三年就拿学费去赌,结果输光了,他给学院那边说了谎,学费就一直拖着,他那手气时好时坏,学费只能慢慢还,靠着打零工再一点点去补,这才把第三年的学费给补上,可是他还是没能戒掉,跟人借了款,还是输光了,最后两年索性就没去上学,在城里浑浑噩噩,靠着我给的生活费和零工赚来的钱度日,最后,他因为债主追债找到了我的朋友,我朋友替他还了钱,不过债主变成了我朋友。”
老板似乎忘了路尘说过饮酒最好适量这一回事,一整瓶都被他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喝得一滴不剩。在路尘看来,老板发红且难受的脸并不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而是难过与羞愧。
“路先生或许不知道,对我们来说,不止是人类,也包括其他在这个大社会中的人,金钱是友情逐渐崩溃的契机。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想和一个朋友绝交,那就跟他借钱,然后一直拖着,等撕破脸皮了,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对吧,路先生本就是出世之人,又从未入世,对您而言……”老板摸出几枚面额不等的桂币,不重不轻地拍在桌面,“这些玩意不过是几块小钢片,有它没它,您都能活下去,但对我们来说,上边印着多少就是多少,衣食住行全得仰仗它。”
路尘撇嘴,这话还是伤到了他的敏感之处。确实,对路尘而言,无论是被流放前所处的老家还是被流放后所处的此处,他都不需要金钱,老家那头完全没有经济体系,几千人就猫在群岛上,缺什么就说一声,以物易物即可,没东西换?那就先跟人借着,回头再还。
而此处,他路尘大可去宰两头魔物丢路边等人掏钱,这些携带麻烦的金属只是用来换酒水与烟丝的替代品。
于老板而言,身在世中,那就得处世,世中的一切都是道,既是规则,都需要顺从与了解。
老板没有恶意,这点路尘知道,就像城外的人羡慕城里的人,城里的人羡慕城外的人,路尘也想过去融入,借着被流放的名义出世。只是他没法成为人,也就无法从这世中感受到认同感与安全感。
路尘,他在没有光的、漫天灰烬的世界里是唯一有余温的存在,即使灰烬尽数落地,仍然是唯一。
即便如此,路尘孤独一人这个事实被老板无意间的话语给挑起。
养母说过,氏族之人想要获得温暖就只能与同族相拥,或是触碰火。但触碰火,也就意味着是在靠燃烧自己来获得温暖,这样做也只能得到温暖,却赶不走孤独。
有人在对他说:那个口口声声答应你,要与你一同看世界凋零的人先一步走到了终结之日。
“然后呢?”路尘给附近的一个正巧往这边看的伙计使了下眼色,伙计立刻就去了吧台拿酒。
“哪还有什么然后,掏光了棺材本,之后还了三年,还是没还完。”老板拿着空杯轻轻敲在桌面。
“所以你们的友情结束了?或是快结束了?”路尘问得很直接。
伙计带来了新的一瓶酒,伙计读到了气氛,麻利地放下后迅速离开。
老板又开始给杯子满上。
“已经没法像过去那样喝酒吹牛皮了。”老板摇摇头。
“我有点不明白,你的表现说明你有还债的能力,为什么你们还是翻脸了?”路尘不能理解,就好比他过去跟朦岳借了三十斤小麦粉,他拖了三个月才还上,也没见朦岳跟他翻脸,还不是每天打打闹闹没个正经。
“关于还债一事,在讨论时变成了谈买卖,出了点分歧。”老板无奈地轻笑。
“买卖?朋友之间的事会演变成这样吗?”路尘又想到了朦岳那个蠢货,他们之间没少吵架和打架,这些几乎是日常,嘴巴都特别损,一言不合就开打,打也是往死里打的那种,朦岳从没赢过,最多只能打个平手,每次都是伤痕累累,当然路尘自己也没少受伤,身上有不少伤都是朦岳造成的,不过直到分别时也未曾出现过关系紧张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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