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刺(十二)
清明节刚过,春天就放下了矜持,这天它变成火辣少女吹了口热气,整个马家镇就都发了烧。
在离马家镇约莫两公里处某个山坡上,年轻男女坐在杂草中看着山坳里祭祖的四个人。远远望去,有个貌似身穿白衬衫的男人正对着刻有墓碑的坟包跪拜,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但从收到的照片可以看出他就是苏木要杀的人。至于为什么要杀他?文四说这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必须要灭口,但远处那幅一家子跪拜先人的画面让他有点犹豫了。
“这里的风景和我老家很像,”苏木说,“小时候的清明节,爷爷就会带着我走好几个山头去给先人上坟。就像他们那样在坟上铺满纸钱,接着摆上刀头肉、烧酒、点燃香烛,我们就对着坟磕头,最后点燃鞭炮去下一座坟。多时候都是我和爷爷两个人去……记得有一年,我也是像那样站在妈老汉儿身后……”
“然后呢?“贾帆帆问。
然后没有了然后,在这个结拜妹妹面前他算是话多的了。苏木只是静静的看着山坳,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贾帆帆无所事事的扯着地上的野草,“给死人磕再多的头他们又不知道,还不如对活着的人好点儿。“
苏木只是‘嗯’了一声,青年并没有细想贾帆帆话里包含的深意。
这是一个身世飘零的云南姑娘,她和苏木的身世有点像,却比他苦得多。由于父母去广州打工,贾帆帆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为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过,不过她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对她一点都不喜欢。她在八九岁的时候遭受到严重的家庭变故,本来有个疼爱自己的父亲却因工伤死亡,这样在爷爷奶奶家没生活两年,母亲后来又谈了一个男人带着她改嫁,只是在新的家庭里,贾帆帆的继父同样不喜欢她。再后来她的母亲和她的继父又生了一个孩子,贾帆帆变成了多余的人,除了受到‘抚养责任‘以外,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家庭温暖。
有一次她在洗碗的时候,喝了酒的继父毫无缘由的用皮带抽她,母亲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帮着骂,贾帆帆看着那个已经学会走路、同母异父的弟弟,她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逃离了那个家。她本来是去爷爷奶奶家求庇护的,可那两个看似慈祥的老人说她不是贾家的人,小爹拿起扁担将她赶走。于是只有十三岁的贾婷婷毫无办法只能当个流浪儿。
最开始她在离家并不远的县城晃荡,那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挂着妈,她害怕因为走得太远她们找不到自己,可是她在县城里呆了那么久,也没见到过任何一个熟人。贾帆帆开始怀疑自己跑得太远,怀疑自己的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自己,于是她开始往回走,一直走到离家只有100米的地方偷偷观察。然后可怜的小女孩看见她的母亲和继父牵着自己的弟弟上幼儿园,他们脸上露出微笑,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和幸福,她幼小的心灵被狠狠的捅了一刀,她不得不真正的离家出走,她不能打扰别人一家子的生活。
贾帆帆没有任何远行的计划,她的步伐是被抛弃的鞭子不停的抽打着往前的,很多时候她走不了多远,就会回头张望下,看看母亲是不是走后面追了上来,一把牵起自己的手来一句:‘死丫头跟我回家’然而回头看见永远都是茫茫然的难受。最开始的时候,贾帆帆会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看着夜空流泪。她很想转身跑回家,纵然受到继父毒打也无所谓,她依旧可以上学读书放学做家务。只不过母亲牵着弟弟的笑容立马跑入她的脑袋,她在告诉小女孩:‘你是谁?你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手里的才是我的孩子’所以哪有什么家可归?至于那座二楼房子?后来稍微大点的贾帆帆才明白,那是埋葬她天真的坟。
她觉得铁路是最直的,也可以通往未知的城市,陌生的城市会遇到陌生的人,那说不定是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所以贾帆帆沿着铁路走。就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猫那样——最开始它喵喵直叫想回家,但喊破喉咙也不会得到回应,这时它才明白家没了,于是不得不选择远离伤心地,学习能活下去的生存技能。贾帆帆也是如此,她一路回头张望,一路舔舐着伤口,从最开始在墙角睡觉,在垃圾桶里翻塑料瓶和纸壳卖,到后来挂着个牌子在街头行骗讨钱,她走过了一个个大小城市,骗了不少人也挨了不少打。不过最终她忘记了母亲的那张脸,心再也不疼了。
抵达宜庆市这座地处四川西南的城市后,已经有十五岁的贾帆帆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长相甜美、穿着时髦的小偷了。她与苏木的初次相逢便是在一辆客车上,当时穿着超短裤的贾帆帆选择对穿着土里土气的苏木动手,然后被其他的人发现后便要拉她去派出所,车上的人骂得非常难听,有人甚至要上来扇贾帆帆的耳光,没想到被扒的苏木反而将她挡在身后化解了危机,他被人骂‘活该被偷的乡巴佬‘
一年后贾帆帆又在西客站碰见了苏木,那时他正被自己的同行扯着衣领讹钱,本着投桃报李,贾帆帆也立即上前澄清苏木并没有撞到自己的同行,但她这一澄清却犯了行业的大忌当时就有头目带人要打她们,直到苏木打了一个电话,头目在接了电话后才放了他俩。那时候的苏木已经成为了文四的手下,于是贾帆帆也被苏木介绍给了文四,他俩结拜成了兄妹,挣了一些横财,比如玩儿仙人跳就是贾帆帆想出来的。
大概是同命相连的缘故,这对异性兄妹的感情相当好,独自居住在这座城市的贾帆帆感觉心有了栖息地,有了苏木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忧愁感殆尽,她觉得这里俨然已成为自己的家,而身边这个高高帅帅的男生,那是她贾帆帆唯一的亲人。
是的、她很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并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贾帆帆一直把苏木当亲哥哥看;她当然会缠着她,甚至最近会骑着摩托接苏木上学放学,但贾帆帆从不依赖苏木,多年的漂泊早已磨炼出她独立生活的能力。而同样是当过留守儿童的苏木,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生活上,也同样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因此、这种兄妹感情就是一种携手前进的感情——很好,也很舒服。
“我说的对活人好一点的意思你应该清楚,“贾帆帆补充道,“其实过了这么多年,哥!该解的结得解。”
她一般情况下都大大咧咧的叫他老大,除非是在谈很认真的事时才会叫‘哥’
苏木知道了贾帆帆是想劝说自己与父母和解,她以为他与父母的相敬如宾是因为童年的留守而导致的,却并不知道卡在他和父母关系中间的那根刺是什么。
“拖家带口的混什么黑社会。“苏木岔开了话题。
“也许他是先混的黑社会再拖家带口的呢?就像我们这样大的时候。”贾帆帆抱着黄色的背包陪苏木一起看着山坳里的一家四口。
“那就别结婚,别生儿育女,免得死于非命害别人变孤儿寡母。“
“哎!命运这样谁能有什么发呢?“贾帆帆突然出现少有的惆怅道,“就好比我们的认识,你抽中那张死签……”她顿了顿看着苏木,“如果有得选,老大你会杀他吗?”
“没有如果,“眼睛盯着远处那一家四口移动的身影苏木说:“既然抽到了死签,那我就必须得做,管他妈那人是好是坏。只不过……生命可贵,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家人,都得保护好自己别轻易给人收割了。”
贾帆帆看着这个异姓哥哥的侧脸,阳光让他的额头出现了细小的汗珠。这些汗珠亮晶晶的,就像他给自己煮的阳春面上面的油珠。
“哥还有父母,“女孩想,“他还只是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学生,不应该背负太多的悲伤和罪恶的,有些事情该我这个当妹妹的去做,因为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找到这么一个亲人,我不想失去你……”
“这么热的天!”贾帆帆从背包中摸出两瓶矿泉水假装拧一下,将开过的一瓶矿泉水递给苏木,“喝点水吧!老大。“
苏木举起矿泉水瓶仰头就喝,贾帆帆瞧着自己这个帅气哥哥的喉结在滚动,不知怎么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于是女孩赶忙喝水假装被抢到了。
“死丫头慌什么?你喝慢点不行吗?“苏木将矿泉水瓶捏在手中瞪着贾帆帆脸上的眼泪。
“渴嘛!”贾帆帆嘟起嘴道:“而且你老是叫我死丫头,就不能大大方方的叫我一次妹妹吗?“
苏木没有说话,他在想这矿泉水味道怎么会有点微苦呢?
“话说你们学校那个女生是不是吃我醋了?贾帆帆眼角含泪却笑着说,”我看她看我的眼神简直想杀了我。”
“哪个女生?”苏木问。
“就是那个学生头,长得有点傻白傻白的……啊我知道了……”贾帆帆用食指隔空点着苏木,”“你这么问证明还有别的女生喜欢喂!哥,你不会是个海王吧?”
“你贾帆帆也有心思关心这种八卦了?无不无聊。“
“什么嘛!我也是女生耶,“贾帆帆撒娇的将手臂穿入苏木的手臂,“哥!我觉得那个女生配不上你,她太娇弱了,我贾帆帆的嫂嫂应该那种万中无一的绝世美人,嗯!要对我哥好,要对叔叔和婶婶好,当然也要对我好……”她说不下去了。
苏木觉得自己这个结拜妹妹今天不对劲儿,不仅话多而且感性,男生扭头看着她,发现这丫头又开始流泪了。
“你究竟怎么了嘛?”苏木开始心痛,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纸巾递给贾帆帆。“别担心,我没事,杀个人而已。“
“你叫声妹妹我就接。“
于是苏木没有办法只得叫‘妹妹‘他发觉自己的头有点晕,而且想睡觉,而且看到贾帆帆开始出现重影,最后男生直接昏睡在山坡的杂草中。
“对不起!哥,“贾帆帆用纸巾擦着泪水,但那泪水反而如同两条悲伤的河流般划过她的脸庞。“我只能在你的瓶子里下点药,这样才能让你隔得远远的不会被怀疑。做完这件事帆帆就要离开宜庆了,也许我会到处跑;也许我会被抓;也许我会被枪毙;谁知道呢?我很舍不得哥哥你,你是真正心疼过帆帆的唯一亲人……啊!”她抬头望了望高远的天空想缓缓自己的情绪,但换来的却是颤抖的声音,“哥!“她如同一只受伤猫儿般一下子趴在昏睡着的苏木身上哭诉道:“我真的好舍不得你,我好想和你再打打游戏,看你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好想骑着摩托车搭着你飞奔;我好想你做饭给我吃;我好想像春节那样来到你们家,婶婶和叔叔往我碗里夹鱼;我想和你争抢遥控板;我想……我想……我想要你快快乐乐的读书,平平安安的活着,想你和叔叔婶婶和好;真的想你给我找个嫂嫂;我想成为你们的一份子……我想……要是你没有抽到那个死字该有多好!我也就不会为了不让你冒险而去杀那个陌生人了。我知道你看到那一家人就心软了,他也许不该死,但如果你不杀了他,社里不会放过你的,正如你所说的,有些东西命中注定没办法的……你要好好保重,要想帆帆……算了!还是不要想我最好。”
身穿军绿色体恤的女孩离开了自己哥哥的胸口,她从黑包里摸出一封信放在苏木的身边,然后背上包站了起来往山下走,没走出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看这个昏睡在草地上的男生,在雾蒙蒙的视线里,她企图用尽全身力气记住他的样子。
一个小时后,山下的马路上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被一辆灰白色的摩托拦住。在男人的愤怒中,贾帆帆下了摩托车,拿出一张地图满脸渴望的看着驾驶室的白衬衫男子。
“叔叔我迷路了。”她委屈的说道。
男子看着她可怜巴巴样子也不忍再生气了,于是打开车门下车走到贾帆帆的面前。
“小姑娘你要去哪里?“男子问。
贾帆帆一只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吸引男子的注意力,另一只手偷偷的抽出了别在后腰上的匕首,然后猛往前一递,锋利的匕首准确无误的插入了男子的心脏。
“对不起!”
她轻轻抽出滴血的匕首看着男子倒了下去,然后将匕首裹在地图中放入背包,人骑上摩托车风一般的离开。
一个半小时后,有人发现了死在血泊中的男子于是报了警。
两个小时后,出事地点的马路上站满了群众,警察来照相、勘察现场、托运尸体,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而苏木依然在山坡上昏睡不醒。
直到天色黑尽的时候,苏木才苏醒过来,头痛不已的青年不知道贾帆帆去了哪里,只发现了身边有一个什么东西,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才发现,这是一个泥黄色的信封。“这死丫头去哪里了?”在手机的光线中他满脸茫然的拆开了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