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水乡歌谣
亲眼看到张静姝回家后,朱九才松了口气,放下车帘,忽觉腰后传来痛意,反手就敲了下小六子的头,嚷道:“轻点儿!疼!”
小六子正给他打绑带,闻之放轻手里的动作,却撇了撇嘴:“这会儿倒来叫疼,刚跟人打架时怎不知疼了?”
“别提了。”朱九捂住头,懊恼地反思道,“要不是这该死的旧伤未好全,爷还能打得再威风点儿!”
小六子气结,暗骂“疼死你算了”,但无论再与主子如何亲近,形同手足,他也有分寸,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朱九不无后怕地道:“今儿差点儿干不过,若被方奕那厮识破身份,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爷也不用再见人了。”
小六子包扎好伤口,欲言又止,又忍不住问:“爷,你该不会……该不会……”
朱九瞟他一眼:“恕你无罪,说。”
小六子一咬牙:“你该不会看上那女人了罢?”
朱九瞪他一眼,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可在小六子看来,他不否认那就很耐人寻味了,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上那女人什么了?难不成看上她泼了?”
朱九捏住下巴,眯眼作思:“是挺泼的。”这样说着,脑海不由又浮现出方才在戏园中女人敞着衣衫、香肩大露、酥|胸半掩、满身是血、眼神凶狠地举起刀的模样,那副模样宛如浴血而来的地狱罗刹,偏又带着几分香艳旖旎……
朱九想着想着,鼻腔竟然有些发热,他猛一闭眼,心中默默念道:“这样不好,有违君子之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
小六子见他一副少年怀春模样,一阵默哀,只道他家爷今次算是栽跟头了。
但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六子道:“爷,你不去嘘寒问暖一番么?”
朱九摇了摇头:“她眼下定然不想见到任何人。”
小六子又道:“那还派人跟着她么?”
朱九想了想,道:“你知会一声闻浪阁,让江上波先派人暗中保护她,府里的人都撤了,再有什么事,我怕是赶不及。”
小六子得令应是,朱九又想起什么:“是了,你再找人查一下张静姝和长宁侯方奕有何关系。”
小六子应道:“是。”又问:“爷,咱们是回府还是……”
“进宫。”朱九的脸色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道,“我的好二哥找了我这么久,该是时候拜见拜见他了,走罢。”
马车缓缓启动,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街巷中。
张静姝回家后,便到后院待着,坐在母亲墓前,一言不发。
小桔见她情状不对,赶来询问,张静姝却道:“没事,不用管我,我就想自己待会儿。”
小桔不放心地道:“我陪你待会儿罢?”
“不必,你去忙你的罢。”张静姝道,“是了,我再问你几句话,今日家里有人来过么?”
小桔疑惑道:“没有呀,怎么了?”
张静姝又问:“你出去过么?”
小桔点头道:“晌午醒来后,见家里菜不多了,便出去买了点菜。”
张静姝道:“我知晓了,没事了,你去罢。”
小桔行出两步,又回过头:“阿姐……”
张静姝冲她笑了一下:“我没事,不用担心。”
小桔这才离开。
张静姝说是“待会儿”,可直到深夜,也未回房。小桔又挑灯到后院去寻,见她蜷成一团抱着墓碑,紧闭双眼,脸上泪痕阑干,像是睡了过去,可几度呼之不醒。小桔大惊,一摸她,竟是浑身火烫,显是发着高烧。
小桔急忙唤来张忠帮忙,张忠将张静姝背回房间,小桔问道:“忠叔,阿姐今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她一回来,我就瞧她脸色不好,精神极差,可问她什么她又不说。”
张忠道:“静姝上午只说让我去订棺材,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家呢!”
小桔拧着眉头:“她今日不知从哪儿捡了个破破烂烂的狮头带回家了,奇怪得很。”
张忠叹道:“等她醒来再问罢,我去烧点热水,你伺候她睡下罢。”
二人各自忙活,小桔给张静姝脱了鞋袜,又去给她脱衣裳,脱至里衣,见她衣衫染血,登时失声惊叫。张忠闻声,顾不得烧水,急奔而至,问道:“怎么了?”
小桔颤声道:“阿姐身上有好多鞭伤……”
“什么?”张忠大惊,“伤哪儿了?重不重?”
“伤在——”小桔一时难以启齿,缄口不言。
见她如此,张忠也猜到一二,急火攻心,愤而握拳,怒气冲天地道:“哪个天杀的干的!让我知道,我定不放过他!”
小桔想到刚才见到她时,她蜷缩如婴儿,拼命抱着墓碑的样子,这才知她今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由难过垂泪,哭了一阵,才想起正事,哽咽道:“我先给她擦洗上药。”
张忠去了院中,越想越气,又无处发泄,只气得直捶桌子。
半夜张静姝朦胧醒来,头上昏沉沉的,身上火辣辣的,只觉全身都疼,疼得难耐,小桔见她到处抓挠,忙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道:“阿姐,我在呢。”
“小桔啊……”张静姝喃喃念了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家乡的歌?”
小桔道:“记得一些。”
张静姝呢喃着道:“给我唱歌罢,我想听了……”
小桔回忆片晌,幽幽低唱道:“正月里梅花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呀,桃花满园全开放,咿唲咿唲呀!”离家太多年,许多词已想不起了,她便用“咿咿呀呀”的轻哼代替过去。
“五月五日龙船会,来船夜访邦。端阳节呐,锣鼓轻敲,撒啷啷子啷啊当,撒啷啷子啷啊当,啷里啷当撒啷一声响,咚咚呛,咚咚呛!咿唲咿唲呀……”
“六月荷花开,七月秋凉爽,八月里呀,家家共赏月,姐姐呀妹妹呀兴致倍倍高,咿唲咿唲呀……”
“十一月雪花飞,十二月里腊梅花儿黄,咿唲咿唲呀,四时都是好风光,好呀好风光呀……”2
记忆里熟悉的吴侬软语响在耳畔,张静姝听得格外心安,不久便沉入梦乡。
张静姝烧了两三日才见好,这期间,无论张忠和小桔怎么问,她都对那日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张忠便想为她报仇,也是无从报起,自生几日闷气,也无法了。
这几日来,张静姝严阵以待,嘱咐张忠、小桔二人夜里轮流值守,旦遇不测,立刻点燃院中爆竹,务求弄出声响,惊动四邻。
张静姝不敢有丝毫懈怠,但这几日竟是风平浪静,全无波澜。
这让张静姝很是意外,再三询问,再三确认,直问得小桔耐性都要告罄了:“阿姐,真的没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就安心养伤罢,别思虑过甚了!”
张静姝心想:不对呀!方奕那日临走前警告说“不会放过她”,难不成是开玩笑的,就想吓唬吓唬她?还是说方奕要收拾她,需要酝酿酝酿,积蓄一下力量?
张静姝百思不得其解,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的,仍令张忠、小桔严防不怠。
是日,张静姝精神完足,遂下地走动,行至院墙角落,蓦然顿住脚步,佁儗凝望,戚然悲生。
她忽长跪于地,心中默道:“阿公,你待儿恩重如山,儿断不敢忘。若你果真枉死,儿今后纵与方家恩断义绝,再无干系,也必查明真相,揪出凶手,告慰冤魂,还你公正。”
她立誓般叩首三拜,方才起身。
吃罢早饭,张静姝道:“我要出去一趟。”
张忠立马紧张地问:“你要去哪儿?”
张静姝笑道:“我出去办些事。”
张忠道:“要办什么事,我去办罢。”
“这事你去办不妥。”未免张忠追问,张静姝岔开话题道,“忠叔,前日让你退棺材,你退了么?”
张忠道:“退了,就是折了点儿订钱。”
张静姝道:“不打紧,该的。”
张忠放心不下:“你去哪儿,我跟你去。”
张静姝想了想,她今日要去的地方带张忠去不妥,她又看向小桔,不过带小桔去好像也不妥,不带人罢,一来恐张忠、小桔担忧,二来她自己也有顾虑,因而思量片时,道:“小桔同我一起罢。”
小桔道:“我刷了碗就来。”
张忠叹道:“虽说你们俩是个伴儿,但到底是女孩儿,要不我还是跟着罢?”
张静姝道:“忠叔,你若闲不住,我倒有一事想让你去办。”
张忠道:“你只管吩咐就是。”
张静姝拿来那日带回家的红色狮头,道:“劳你去城里各家戏园问问,看有没有哪个舞狮队认得这狮头,我想知道这狮头是谁的。”
那日她跟丢了魂儿似的,未曾多问,那人也没留姓名便走了。张静姝事后想起这事很是后悔,人家救她于危难,她对人家爱答不理,以至于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她更没能好生道谢、好生报恩,于是成了一桩心事。
张忠接过狮头:“成,我去问问,但问一圈怎么也得三五日了,没那么快。”
张静姝道:“这事不着急,慢慢打听就是。”
张忠又嘱咐道:“你们俩务必要小心,别分开,也别往偏僻处去。”
张静姝笑着应下,心道:“我此番要去的,可是人间最风流繁华之地。”
当马车驶入绯云街时,小桔一脸窘迫地道:“阿姐,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张静姝本来是打算正经说话的,但瞧见小桔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顿生戏弄之心,说起话便不正经了:“到这种地方来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找乐子啊!”
虽然张静姝表现出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但其实她也只是第二回来绯云街。
说起来头一回来绯云街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次是受命于方之洲,来查一些晦秘之事。所查之事牵涉甚大,十分紧要,方之洲不敢假手他人,又不便露面,这才让张静姝代他行事。不过,对于方之洲要查的事,她也并不知其全貌,不过是摸到了一只大象脚。
小桔听她这般说,又羞又恼:“阿姐,你、你——”
张静姝笑道:“放心罢,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吃不了咱们!”
小桔恼道:“我命贱不要紧,可你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
张静姝不愿听她叨叨,索性撩起车帘,将窗外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放了进来,指着不远处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伶道:“你看,那个舞娘的腰好细!”
小桔气结:“阿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哎呦,那里有个姑娘在对我招手呢,想必是把我看成了俊小伙。”张静姝乐滋滋地道。
小桔捂住耳朵,叫道:“停!你再说我就跳车!”
张静姝缄了口,小桔气得转过身不理她。
张静姝讨得清静,悠哉地欣赏了会儿风景,见目的地将至,便对雇的车夫道:“在前面的醉云楼停车。”
马车行至醉云楼,张静姝见小桔还在置气,知她脸皮薄,也不好戏逗过火,于是便道:“你且在车里等我。”
张静姝独自来到醉云楼前,门奴见是女子,当即将她拦下,道:“姑娘走错地儿了罢?”
张静姝讶然:“这不是醉云楼么?”
门奴面露难色:“是醉云楼不错,但……”
“那便是了。”张静姝拿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把玩,“醉云楼是认人呢?还是认银子呢?”
门奴见她是个有钱的主儿,也不敢怠慢,立刻进去叫来老鸨。
老鸨来后,一面端量着她,一面笑容满面地问:“姑娘是来……找人的?”
张静姝颔首道:“正是。”
老鸨笑意渐敛,想来以为她是打破了醋坛子的哪家夫人,正要赶人,张静姝看向她,直截了当地道:“我找你们苏老板。”
老鸨笑意褪却,谨慎地审度着她。
张静姝略近一步,用只有她和老鸨能听见的声音道:“苏清微。”
老鸨眸中掠过惊诧之色,苏老板为人极其低调,知其真名者寥寥无几,能知道的,自是他信得过的知己之人。
老鸨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姑娘请随我来。”
1引自《论语》
2改编自苏州评弹《苏州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