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水月楼见
“戌正,水月楼后门,一个人来,叩门七下三次。”
纸条上一行挺拔劲瘦的字——是方奕的笔迹。
张静姝撕了纸条,如约赴会,戌正时独身一人来到水月楼后门。
水月楼是清馆,名气小、客人少,在绯云街极不起眼,十分冷清。
叩门七下、重复三次后,有一老妇开了门,接张静姝入内,却将她带到后堂,给她戴上假发,化了妆,披上面纱,好生捯饬一番,这还不算,末了又拿出一身艳丽轻浮的衣裳着她换上。张静姝柳眉一竖,大为不喜:“什么意思?”
那老妇道:“这是侯爷的吩咐,请姑娘照办。”
张静姝忍了又忍,再三告诫自己不可因小失大,方不情不愿地换上,往镜中一看,只觉自己这副模样,便好似楼里的歌姬舞娘,怎不恼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戴着面纱,脸面倒是保住了,不然羞也羞死了。
张静姝黑着脸来到雅室,那老妇叩门道:“侯爷,歌姬到了。”她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方奕这厮还真把她当歌姬了?
雅室内乐声顿住,传出一声“进来”,张静姝进了屋,两名乐师躬身而退,屋内便只剩下她和方奕两人。
方奕立在桌后,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看也未看张静姝,半晌不闻动静,这才抬头睄着她,淡声道:“唱罢,随便唱点儿什么。”
张静姝面无表情地道:“侯爷,你尚在服丧期,歌舞宴乐只怕遭人闲话。”
“无妨,我被人闲话也不差这一遭了。”方奕满不在乎地道,“就快画完了,你若不肯唱,便出去等着,再让乐师进来。”
张静姝面色阴郁,她好听歌,偶尔也会私下哼哼几句,但从来没给谁唱过,毕竟她是主子,何须歌舞愉人?
挣扎片晌,张静姝闭上眼,假作方奕不存在,权当自娱自乐,唱开《玉娥郎》,此曲虽为俚曲,但因谱自帝王之手,故而名气很大,流传甚广,听得多了,她也能记住词。她之所以唱《玉娥郎》,也仅是因为记得词。
张静姝唱罢睁开眼,却见方奕压根没在画画,而是出神地望着她,不知所思。
“侯爷?”张静姝微微蹙眉,“你画完了么?”方奕这人有些怪癖,他画画时必要听着音乐,他还喜一口气画完,不容人打断,他时常为作一幅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她怕方奕不画完,根本不会跟她谈正事,故而有此一问。
方奕敛了眸子,收回目光,见手中的笔已干了,遂洗了笔,重新蘸了颜料,却迟迟不落笔。
张静姝有些着急,起身走到他旁边,本想催他快点画,但看到他笔下的画卷时,却是一怔,不禁认真地看了起来,忘记了催促。
方奕画的是夜景。
夜景画虽少,却也不是没有,著名的如《韩熙载夜宴图》、《瑶台步月图》、《月夜看潮图》等。
但方奕画的很不一样。
张静姝以往看过的画,包括名画,如果不看标题,或者画中没有月亮、蜡烛等标志物,她极难分辨画的是白天还是黑夜。
可方奕这副夜景图,背景大片墨色渲染,几无留白,明月当空,彩云缭绕,月下是紫明湖畔的繁华盛景,色彩格外鲜明浓重,清晰地画出熙熙攘攘的街道,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张静姝只看了一眼,便入了画,身临其境。
这幅夜景图,别说和传统的画法不一样,就是和方奕自己从前的画法,都很不一样。
用传统的画法评价,这幅画几乎是失败的,缺少留白,用色太满,意境不够深远。
但偏偏,很好看。至少张静姝觉得很好看。
“你怎么这样画?”张静姝好奇地问道,方奕擅画山水,他的画特点便是“水墨清淡,意境深远”,在评价中,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淡泊出尘。
“我想试试换个画法。”方奕提着笔,思路断了,再难续上,遂将笔一撂,“画坏了,不画了。”
张静姝讶然,将笔拾起递回给他:“哪里坏了?我觉得很好啊?”
方奕看向她:“哪里很好?”他的画在文圈算得上有名气,很多人说好,但张静姝说好,却是头一次。
张静姝却哪懂评画,最后憋出一句:“至少我能看出来画的是晚上。”
方奕冁然而笑,欣然接过她递来的笔,见笔尖凝着点朱色,心念一动,忽提笔在她眉心画上一点朱砂。
两人俱是一愣。
方奕原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并未多想,也没什么别样心思,画完却生懊悔,自知此举太过轻佻,有失分寸,毕竟如今她已不是他的妻了,遂掏出帕子递给她:“不小心将颜料弄到你额头上了,擦了罢。”可看到她毫无迟疑地接过帕子擦去眉心的朱砂时,他又觉心里莫名失落。
方奕无心再画,任性地撂了笔,将未完成的画卷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张静姝看得眉头大皱,可人家揉自己的画,她能说什么?
方奕洗罢手,开始谈正事:“你先前让我找判决书,可有线索?”
张静姝朝门口望去一眼,方奕了然,道:“放心,我今次出来只带了两名随从,都在大门外,旁边场子我也都清过了,没有人,就算被人盯了,也只会当我在私会歌姬。”
他一提“歌姬”,张静姝登时来气,将衣领往上提了提:“所以你就让我穿着这样?”这衣裳用料委实太省,一寸都不舍得多用,提了衣领,脖子是严实了,肚皮又隐隐发凉,上下不能兼顾,她忙又将衣摆往下扯了扯,愈发不高兴。
张静姝穿的是水月楼的常规衣裳,方奕原未在意,此刻听她说起,反而不由打量向她,须臾又别开眼,微露局促之色:“这衣裳……确是有些轻薄了,是我考虑不周,未能妥善安排。”
张静姝一挥手:“罢了,不提了。”又问:“给我开门的那个老妇人可靠么?”
方奕道:“她是我的奶娘,早年因犯了些错被逐出府,我设法将她安置在此处,如今她是水月楼的管事妈妈,靠得住。”
张静姝放下心来,将方之洲给她旧账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又道:“旧账本我都收在账房的阁楼上,老侯爷给我的那包文书上标注的日期有些久远了,大概是在十多年前,我记不清楚了,可能……不太好找。”
“你再想想细节。”方奕揉了揉眉心,“账房三层楼堆得满满当当,全是账本,你说得如此含糊,我找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今我在明、敌在暗,偌大一个侯府,难保没有二心之人,我整日钻进账房翻找,岂不引人怀疑?”
张静姝叹气道:“我眼下只想到这么多。再难找也得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方奕点了点头:“你等我消息罢。”
谈妥正事,二人亦未多话,张静姝换回自己的衣服,仍从后门离开。
数日后,张静姝又收到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
“侯府失火,切莫找我。”
仍是方奕的笔迹。
张静姝紧紧盯着纸条,说不出话来。若是人为,敌人是恐惧到失心疯了,还是权势大到无法无天了,抑或是兼而有之,竟连侯府都敢烧?
猖狂至此。
等了半月,也无方奕的消息,张静姝等不住了,思来想去,唤来周光,着周光到侯府周围去探探风声,周光去过侯府,也算熟门熟路。
周光回来后禀道:“我在周围打听过了,侯府应当无事发生,并无异样。”
张静姝心想若无风声,说明侯府这次失火并不严重,但仍不放心,吩咐道:“明日再探。”
接连两日,均无消息。
到第三日,周光仍无斩获,末了又迟疑道:“我今日与方升打了照面,不知他是不是认出了我,明日还去么?”
张静姝摇摇头:“别去了,小心为上。”
又是半月过去,这日,苏清微火急火燎地找到张静姝,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长宁侯府出了什么事?”
张静姝被问懵了,反问道:“侯府怎么了?”
苏清微低声道:“我听一个开当铺的朋友说,这几日从长宁侯府流出好些珍贵古董、玉器、金器等物,整个都城的收藏家都闻风而动,坐等着挖掘宝贝。”
张静姝愣了愣,不可置信地道:“此事当真?”
苏清微道:“我打听过,千真万确。”
抱着怀疑,张静姝又到长宁侯府各处别苑、别墅、客栈、商铺等产业上晃了一圈,心情越发沉重,这些产业不是已经售出,就是正在出售。
方奕这般大肆变卖家产,究竟意欲何为?
难不成还想给佛寺捐?他疯了罢!
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急需要钱?
除此之外,张静姝想不出别的缘由。
又几日,张静姝终于再次收到方奕的纸条,短短几字:“戌正,水月楼见。”
是日,她几乎无心干别的,专等着戌时到了,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水月楼后门,叩门七下,重复三次,仍是上次那老妇开的门,见她也不多言,径将她带到后堂,化妆换衣,仍是扮作歌姬,只是这次准备的衣裳严实了许多。
来到雅室外,不待那老妇说话,张静姝便深吸一口气,道:“侯爷,我可否进来?”
不闻回应。
张静姝又问了一遍,方奕这才回了声“进来”,声音听来透着一股疲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