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抛家舍业
方奕坐在几案后,案上放着一包文书,张静姝一眼就看到了那包文书,微微一愣,心中却无几多喜悦,又将目光往上移,看向方奕,他眼底浮青,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也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病态的虚弱感。
“侯爷近来……无恙罢?”张静姝问。
“无妨。入秋后染了风寒。”方奕垂了眸子,淡淡道,“你别离我太近,当心过了病气。”
张静姝往门口瞟了一眼,低眉顺目地道:“我学了首新歌。”既然是作戏,自然要作足。
方奕不禁一笑,温言道:“有请。”
张静姝唱了一首勾栏院热曲《雨霖铃》,方奕听罢,只是笑笑:“难为你记得住词,居然只错了六处。”
《雨霖铃》一共才几句词?张静姝脸一红,窘迫地道:“让侯爷见笑了。”
“你不必特意迁就我的喜好,上次唱的俚曲便很好。”方奕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放在几案上,“我学着填了首俚曲的词,你看看如何?”
张静姝取过词看了一遍,笑道:“侯爷,你离百姓太远了。”
“何解?”方奕问。
张静姝如实道:“侯爷这首词写的是集市,却只见热闹。那些贩子们没日没夜奔波劳碌,不过图碎银几两。你站在高楼上看到的是人间热闹,而在他们眼里,只有生计。”
方奕拿回词,低头看了看,良晌不语。
张静姝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侯爷,先前侯府失火是怎么回事?”
方奕道:“西院仓库失火,倒无大碍,只有仓库被烧。”
“是天灾还是……”张静姝问,方奕直言道:“当日我到西院仓库找东西,当晚便失火了,你觉得是什么?”
“侯府中有人监视你,而且——”张静姝心惊肉跳,“这也忒张狂了!这跟明着来有什么区别?”
“侯府还有内鬼,这点毋庸置疑。”方奕道,“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在侯府放火,我猜想是迟迟找不到判决书,做贼心虚,没了耐性,于是打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便是扳倒侯府,一劳永逸。”
“那你抓住内鬼了么?”张静姝问,“是谁?”
方奕垂眸不语,良晌,答非所问地道:“我不想怀疑任何人,除非铁证如山。”
张静姝看向案上的文书,纸包上标注了一个日期,字迹已然模糊,隐约可以辨认是十二年前至九年前这三年期间,纸包有拆过的痕迹:“我没拆过,是你拆的么?”
方奕点头道:“我看过了。”
张静姝心一紧:“里面……是什么?”
方奕将文书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罢。”
张静姝问道:“是了,你是怎么在监视下找到的?”
方奕笑了一笑:“声东击西,略施小计。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到。”
张静姝摸上文书,却又顿住,迟疑片晌,方道:“侯爷,我听说你最近在变卖家财,若是缺钱,我倒有几千两现银活钱,可以先借你周转。”
“不需要。”方奕断然拒绝。
张静姝拧起眉头,纵知会惹方奕不快,仍劝道:“侯爷,你自来不管事,不擅经营,我明说罢,侯府虽高贵,但家底不厚,实在经不起大折腾,你——”
方奕打断她的话:“此事与你无关,不用你操心。”
张静姝有些急了:“你这么乱来,怎么对得起老侯爷?”
方奕面现不豫之色:“我自有分寸,你无须干涉。”
“我不在意你干什么,捐给佛寺也好,哪怕拿去嫖、拿去赌,随便你干什么!我只是不愿见你把侯府生生拖死,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能不能稍微有点责任感,不要太任性,起码给侯府留条活路罢?”张静姝动了情绪,语气不善地道。
方奕恼了:“你跟我有什么关系?管我干什么?”
张静姝语塞,二人各自生了会儿闷气,方奕先道:“我不想同你吵。”
张静姝冷然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对不住。”
她唠叨固然令方奕不喜,现在她突然甩出一句“对不住”亦令方奕不大痛快。他恍惚发觉,其实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好受,因为心里的郁结从没纾解过,始终横亘那里。她来云空寺找他,令他烦躁,可她不来时,他又是另一种烦躁。她关心他,令他心酸,她冷冰冰地对他,也令他心酸。怎么都不对。
原是他心境不对,竟无法自在地面对她。
方奕起身行至窗前,打开窗透了透气,忽然道了句:“我想试试换个活法。”
张静姝怔了怔,没说话。
“传统的活法是,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好比画画,如果舍弃了传统技法,该怎么画?”方奕望着远处,“按照传统,我应该巩固我爹传承给我的权力,壮大侯府,以获取更大的权力,封妻荫子,继续将权力传承给儿子,他再重复这一传统,就像被一口深井困住了,世代人永远在井底打转。对于权力,人该保有反思,而非一味崇拜乃至附庸。”
张静姝对方奕的话一知半解,看了看他,终是缄默。
她还是将他的逻辑归为“看破红尘”,因为她的理解范畴仅限于此。
方奕合上窗户,坐了回去,眉宇间一片疏朗。
张静姝打开纸包,里面陈着几本账薄,皆撕去了几页,只有款项进出明细,没有说明。她拿起账本略翻了翻,疑惑道:“真是账本?难道我弄错了?”
方奕道:“你再仔细看看。”
张静姝依言翻回头,认真地看起来,看了片刻,便觉出异样,这本账薄中记录的款项数额巨大,且名目十分古怪,诸如什么“赈灾款”、“城墙修补款”,她以往在侯府的账本中从所未见,她又翻起其他几本账薄,均是如此,不由惊道:“这……这不是侯府的账!”
方奕道:“应是城府、州府的账。”
张静姝呆怔地问:“哪个城、哪个洲的账?”
方奕摇头:“撕掉了,不知道。”又道:“我推测这些应是某个城府或州府三年的流水账。我看不出什么,看账你在行,你带回去慢慢看。”
张静姝将账本收妥,忍不住又问:“就这几本账,没别的么?”
方奕道:“只有这些。或者你再想想,我爹还有没有给过你其他可疑的东西?”
张静姝道:“我想不起来了。”
“你若想起其他的事,再跟我——”方奕忽又顿住,正色道,“还是罢了,你别来找我,我也不会找你。”
张静姝不解道:“怎么了?”
方奕敛了眸子,半晌,复抬眸望向她,目光幽深难明:“你难道想跟我见面?”
张静姝被问得哑口无言。
方奕起身而行,留下一句:“你我还是不见为好。”
数日过去,这日晚间,张静姝、小桔、阿兰正吃着晚饭,忽有人敲门,哭哭啼啼地唤道:“夫人!夫人!你在么?”
声音听来很是熟悉。
张静姝打开门,见周氏和冯氏相互搀扶着站在门外,两人俱哭得眼睛红肿,几乎站立不稳,显然是遭逢大悲。
一见到她,两人就扑通跪了下来,话没说两句,便开始呜呜咽咽一阵哭,如丧考妣。
小桔跟了来,见是方奕的两个妾室,登时脸垮下来,没好气地道:“你们俩到我们家门前哭什么丧?要哭回你们侯府哭去!”
张静姝蹙眉道:“别说了,先把人扶进去,在门外哭啼,像什么样?给人看笑话么?”
周氏、冯氏闻言,强忍住哭泣,跟她进了屋。
张静姝令小桔给二人倒了水,容她们喝了口水,稍歇片刻,又问:“吃饭了么?”
周氏摇头,冯氏怨道:“这一整日哪还有心思吃饭?”于是张静姝又令二人上桌吃了些饭,这才道:“天没塌呢,有什么事,慢慢说。”
周氏哽咽道:“夫人,侯爷将我俩赶出了府……”
张静姝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侯爷将我俩叫去,一人给了一块庄子、一百两银子,让我俩出府去自谋生路,后晌便有人来赶我俩走……”周氏说着又哭起来,冯氏也跟着哭。
“我俩实是不知该怎么办了,商量了一下,这才来寻夫人……”周氏哭道。
张静姝问道:“侯爷没说别的?”
周氏哭得肝肠寸断:“多的一句话都没说,也寻不到人,我在侯府待了整整十九年啊,半辈子呀,离开侯府,我还能去哪儿……打侯爷六岁时我就在他身边了,老夫人去时,侯爷才十三四岁,老夫人安排我给他做妾,嘱托我照顾他,我不止当他是主子,更当他是亲人……我死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么绝情的事来……”
冯氏抱住周氏,似想安慰她,却说不出话,只哭声“周姐姐”,二人便又抱头痛哭。
方奕的内眷中,周氏算是最得宠的一个,方奕自来与她最为亲厚,对她温柔有加。周氏是丫鬟出身,性情谦卑恭顺,不争不抢,为人老好。至于冯氏,虽年轻貌美,但心眼小,又是个善妒的性子,找过周氏两次麻烦后,方奕对她便很是冷淡了。
冯氏素来不待见周氏,如今两人看上去倒比亲姐妹还亲。
冯氏悲声道:“夫人,侯爷不要我们了,可怎生是好?往后我们该怎么活呀?”
张静姝道:“我若有办法,也不会被休了。至于活,谁没了谁不能活?”
周氏哭道:“夫人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她自怜自艾也罢了,还要拉上她一起?苦命,她可不认!张静姝没得心烦,岔开话题,问道:“叔公呢?没劝劝他么?”
“叔公这几日去田庄上了,不在府中。”周氏道,“不止我俩,侯爷还将府上将近一半仆从都打发走了……”
张静姝听得眉头大皱:“有这等事?”
周氏点点头,急病乱投医般抓住张静姝的手,恳切地求道:“夫人,你去劝劝侯爷罢!他这样下去,要毁了自己呀!”
“这些年侯爷对我如何,大家都看得到,你都劝不动,我又怎能劝得动?”张静姝道,“你们眼下打算怎么安顿?”比起抱怨,解决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周氏道:“还没想这事儿。”
张静姝思索片刻,道:“侯爷给了你们土地,一百两银子也足够在田庄上安置了,有地有房,也能好好地过下去。”
周氏垂泪道:“也只好如此。”
冯氏却道:“我不想去田庄上,我想待在城里。”
张静姝直言道:“你又无权处置土地,连租都不行,空着就空着了,一百两银子在城里安置很困难。”
冯氏小声道:“夫人可否收留我?我愿给夫人当个粗使婢子。”
张静姝自然不想收留她,平白给自己添麻烦,可也不好把话说死,便道:“这样罢,你们先在我家住几日,我再想想办法,若此事确无转圜余地,你们再各奔去处。”
周氏感激地道:“多谢夫人厚意。”
冯氏见张静姝没当场答应,面上虽跟着道谢,心里却不免有小九九。
张静姝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越日,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东华山庄。
她来找她此生最不愿见的那个人。
虽然从未见过面,可那个人却是她心里永远无法拔出的一根刺。
她羡慕过、嫉妒过、憎恨过那个人,无数次在心里将自己和那个人比较过,然后一次次轻贱、怀疑、否定自己。
那个人都没动过一招一式,她便已尊严尽丧,将自己鞭挞过千千万万遍。
这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平等的对手关系。
方奕心爱的人,总能劝他一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