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金鸡孵卵
帝都景阳,暮冬的一个午后,阳光灿烂,温润的风带来些许早春的暖意。
此时,距离沈铭于晏州拜访覃阳子已过去十几年,当年的沈铭不会想到,李敬忠的死仅仅是那场血雨腥风的开始,而他也难逃牵连,最终身死覆灭。多年后,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已逐渐被淡忘,也终于轮到张钧飞这代人登场。
帝都城外,景山脚下,长长的送葬队伍穿峻在山岗的松树林里。身后的景阳城头,皇家派来的乐队奏起的哀乐响彻帝都上空,数以万计的百姓目送队伍远去,遥望着景山深处的学堂,一起送别名闻天下的一代名士郭啸。
一个身著道袍的老翁随众人一道缓缓前行,他没有穿孝衣,仅仅披着一条白色布带,随风摇曳。老翁姓张名明仲,已近年六十,早年曾学道于汴郡白鹤观,后师从一代名医李东尚,专心研习医术二十载而终成名医,相传其有续命之方可让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三月前,张明仲尚在清州游历,郭啸弟子托人捎口信与他,花重金清他来帝都为郭啸看病,只可惜晚了一步,待他来时,郭啸已撒手人寰。
郭啸并非一般的儒士,其与当年的尚书仆射林从观、法家名士覃阳子是师兄弟,三人都满腹才学,但面对日趋败坏的社会现实,三人却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林从观离开师门后选择参加科举,入仕后历任知县、郡守,后升任盐铁使兼转运使,直至入朝为相,而郭啸则西出凉州,开办学堂,远离份嚣专心研究经学,而年纪更小、更晚出徒的覃阳子则躲在晏州雁荡山深处,精心研习历代以来各家各派的治世之术。
二十年前,初登大位的皇帝面对帝国江河日下的严峻形势,欲扭转王朝藩镇割据、税赋亏空的不利局面,便擢升在海州表现出色的盐铁使林从观为相,欲开启新政,林从观认为学问之变当为变革重心之一,因而反复邀请郭啸出山,在师兄的反复劝说之下,郭啸被打动,决意东出凉州传学中原。却未料到,其尚未抵达,林从观便遇刺身亡,而他随身携带的经书也被盗贼抢夺一空,他只好隐居景山深处,重新开办学堂并收徒办学。因其收徒不分贵贱,很快引得景阳城内的普通人家都争相将子女送来,以至人满为患,他也只好每年限收二十天分弟子,称为内徒,并以西邨门讲学方式照顾其他未如愿拜师弟子,这些人被称为外徒。
张明仲从景山上远眺山角,一处山包下的草庐引得他格外注意,虽不是专门研习风水,但年轻时耳濡目染多少略通一二,这山包乃景山单独长出一脉,背倚蛋形圆峰,其腰线粗犷,而犄角细致,远望如同一只半卧的母鸡,石林点缀,鸡冠、鸡喙栩栩如生。于是,在郭啸下葬后,他便赶往此处草庐,此时已至黄昏。
“兄长可是这草庐主人”张明仲恰遇一个年龄与其相仿的老翁。
“孤身一人在此窝居半生了,此处一向人稀,贵客缘何至此”老翁扶着门前的柳树问道。
“公所居之处非平常之所,兄只作遮风挡雨之陋室,却不知此处乃金鸡孵卵之地,”张明仲继续说,“我虽不才,但也从书中见过,这金鸡孵卵之地必出天分异常之人,不知可有孩子生于此草庐中”
“真能说笑,我一生未娶妻生子,何来出生此屋的孩童”老翁一脸不屑,觉得这个老道人又在胡说八道,这种把戏他一生见过多次。
“唉,”张明仲叹气道,“可惜了,可惜了。”
“先生稍等,”张明仲欲转身离去,却被老翁叫住,老翁抿了抿嘴,若有所思,“别说,还真有一孩子生于此庐,只是年限久远,方才一时忘却。”
“此人为谁?现于何处?”张明仲眼角闪过一道亮光。
“别急,待我仔细回忆一下,”老翁拉上张明仲就着门口的一块大石头坐下来,“记得有一年初春,应该是上元节,有一年轻妇人去给自已新逝的丈夫上坟,一行数人路过门口,妇人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需要两个人搀扶着。可能是乘马车一路颠波,也可能是山中凉气浸身,行至门前突然腹痛不止,竟是孩子早产,于是众人将临盆的妇人抬至屋内,就此诞下一男婴,所幸福大命大,母子平安。妇人一行人临行之时给我留下一些财物,自说一家人居于城南昌明坊,孩子父亲乃西州归义军张氏后人,母亲一氏姓李,世居景阳。”
“那么说,这孩子现在就在景阳?”张明仲很兴奋。
“不过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听来让人唏嘘不已,”老翁摇起头,边摇边叹气,“这孩子生来便是遗腹子,本就命苦,不想未满一岁就又遭变故,一家人惨遭凶人杀害,此案至今未破。倒是这孩子命大,不知被何方神仙救下,第二日神奇地出现在昌明观门口,为观内道人救下。”
“那这个孩子曾经居于昌明观了呗”张明仲又惊喜又意外,自己本来也是要到访昌明观的,看来命中注定有此缘。
次日清晨,昌明观内。一个道姑正在清扫道观,她跟随着第一缕光线自西向东慢慢挥动扫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哪怕香庐下的一丁点死角。厨房内传出一阵阵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那是鸡汤的味道,香中带鲜,让人垂涎。道姑时而停下,向后堂望去,时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直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于是她停下来,赶忙赶回后堂。
“睡得怎么样”道姑赶忙扶过屋中央少年的胳膊。
“还行吧,只是后半夜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身上还是很痛。”少年满脸愁绪。
少年名为张钧飞,家就在观后一里外的巷子里,自小父母双亡,与外祖父母相依为命,幸得坊内邻居尤其是昌明观道姑的照顾。
“姑姑,我得尽快回家了,别耽误了香客的大营生。”张钧飞总喊道姑为姑姑,一喊便是十几年。
“锅里炖了鸡,你得好好补一补。“道姑让张钓飞坐下来。
“这鸡汤味怕是熏染了观内的清净,总是麻烦姑姑。“少年很不好意思。
“傻孩子,这鸡汤才象征着真正的烟火气,你得赶快恢复身体,因为这个,都没能送郭老先生一程。”道姑安慰他。
“是啊,”少年不觉鼻头一酸,“多少次我在学堂外偷听,他都装作并不知道。”我从来都是他不算数的内徒。”
说来奇怪,自府试落榜之后,少年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先是腹部以下持续隐痛,腰膝无力,手脚冰凉,白日精神萎靡,夜晚却又难以安睡。多次因惊恐而情绪失控,又时常被噩梦惊醒,背部持续僵硬、抽筋,心跳加速,甚至数次自感濒临死亡。而后逐渐发展到颈肩头全部疼痛,怕冷怕风,不敢出门,而且几乎不能运动,几乎无法坐立,整日卧床不起。整日昏昏欲睡,脑中浮现往日种种悲欢离合,又若隐若现未来的许多念想,宛如梦境。
记得有一次,少年夜半时梦到了自己父母的葬礼。他看见了那棺材庞矗立的两个童男童女,夜里的风吹过,他们便在原地摇摆着,脸上带着痴笑,一动不动,突然鞭炮声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当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到那一对童男童女上之时,却发现是两个鬼脸,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少年被惊醒,惊恐不已,那是一种欲生欲死的状态,那场面是梦境,却又真实得令人害怕。
于是在几个月前,在冬天来临之前,求医问药成了少年生活的唯一,景阳城内几乎所有的医馆,甚至关州大地上的赤脚郎中,无不寻了个遍,甚至剑走偏锋,姑姑找来各道观的名士来做法,求诛各路神仙,也都无济于事。
话音未落,响起了敲门声。
“一大早就来观里,怕是谁家施主遇见啥难事着急来求个福报。”说完,道姑把少年扶到床边,转身前往前院开门。
“同道中人,贫道姓张,来自西北清州,昨夜借宿城外观音庙,听闻昌明观道长乐善好施,特来投奔,以期暂住,”张明仲首先行扣手礼,“不才略懂命理,且擅医诊,可为观中香客算命看病。”
“老修行快请进,说来惭愧,自我主持观中事物,香火一天不如一天”,道姑赶忙迎老道人进门,“晚辈道行尚浅,有诸多不解还需请教道长,还望多多指教。”
“道友自谦了。”张明仲很是谦逊。
“方才听闻老修行会医术,我这观中恰好有一善男子梁病久己,始终不愈,可否请道长瞧上一瞧”道姑边走边问。
“乐此不疲,“张明仲欣然应允,“若方便,现在就带我前去。”
道姑便引道长向后堂而去。
“想必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玉蕊花吧”路过井前,张明仲突然驻足,“看来贫道来得不巧,没机会一睹这天下独一死二的玉蕊花盛开的风采了。”
“春天将至,道长无妨多住些时日,自等到花开之后再离开也不迟。”道姑心里很清楚,若不是这玉蕊花,以她的那两下子,这昌明观早就该关门歇业了。
“钧飞,这位老神仙懂医术,让他为你诊治一下,”道姑带张明仲走进房间里,“好好和老神仙交流一下病情,鸡汤煮好了,我去为你们盛一碗凉着。”
道姑走后,张明仲坐到床边,接一般流程,看了面相、舌胎,把了脉,询问了具体症状,并了解了之前大夫们开过的药。
“道家有云,有与无名虽异却本自同,无病与有病也是一样,无病状态的人固有更多可能,然往往有病之后才能对人生有更真切体验,公子一切勿念,静心休养便好,”沉思一会,张明仲喊道,“还烦请拿纸笔来,我为其开一道方。”
屋外的道姑赶忙去找来纸笔。
“我这一生行医,从不问善恶,更不问对错,唯独爱财,遇富人取大财,遇穷人取小财,唯今日与归义军后人治病,我分文不取,这是我命中的机缘,”张明仲摊开宣纸,提笔而下十四味药材,然后说道,“当年我随师父行医,遇一妇人,与公子症状极像,便是靠这十四味药治愈,之前的大夫未能治好实则是为症状误导,公子脉象上看乃肝火气滞,但实则只是表象,正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象一样,只有向内观才能观到道体之妙,象只不过以为道用,治病也是一样。”
这老道士竟知自已乃归义军之后,少年心中暗暗为之惊奇。
“依老修行之言,病不在肝气郁结,那病在哪里”道姑很疑惑。
“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故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失之内闭九窍,外壅肌肉,卫气散解”,张明仲捋了持胡须,“表为气结,内为自伤,实乃气之削也。阳气者,烦劳则张,精绝,辟积于夏,使人煎厥。目盲耳闭,溃溃乎若坏都。故苍天之气贵清净,阳气恶烦劳,病从脾胃生者一也。”
“神仙所言有理,佩服有加。“少年拜谢。
“不必恭维贫道,”张明仲摇头一笑,“我也是自师父那习得一点搬门弄斧的雕虫小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