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雪夜下帝都
澜江自关州流出后迅速取道西南,进而形成了关州与安州天然的屏障,因而安州也称河东,之后澜江又转头东去,依次流过河州、徽州、海州、闵州入海,河州恰好地处北岸的关州、海州中间,因而河州也称河中。
在朱魁进入涌关之时,李淄坐也急着从潞阳出发。一来,若让朱魁真得先攻入景阳,这封王的机会就让自己拱手让人了,恐怕定会遗恨终生,二来,河东虽兵多将广,但粮草物资皆不足以支撑长久僵持,他希望可以速战速决。
此刻,他决意兵分三路。一路由石恒率领,在河州同光、安州潞阳一线缓慢移动,等待与河中军节度使王崇光部会和,此为佯兵,目的就是造成安州军尚远的假象。而另外两路,一路由李继存和邹德海率两万步兵直扑景阳,而另一路,由他带李在元与李济科,率两万骑兵绕道凤翔,和李思恭、王懋征合兵后,寻孟拓主力决战。
其实,他们的作战计划是李继存与邹德海主导制定的。李继存认为,景阳之战最重要的不是夺一座城,而是设法消灭贼军在关州的主力部队,所以他建议应利用骑兵机动力强的优势突袭敌将孟拓部主力,而进攻帝都的任务交由步兵完成。他知道景阳墙高河深,所以极力反对强攻景阳,他反复向众将说明偷袭景阳是可行的,因为他自帝都回来途中,找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路,虽然路途崎岖、地势险要,但可以绕过龙门渡,渡过结冰的澜江,然后直达景阳城外的马家村。邹德海也认为这样可以极大减小伤亡,也较为赞同李继存的方案。
安州西南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唯有一块突出地隔澜江俯望关东,又与河州同光郡接壤,此地即为潞阳,是安州南部要冲。龙门渡是连接安州与关州的主要渡口之一,相传早年澜江在此地为龙门山隔断,游息的鲤鱼来到此地后纷纷跳跃,跳过为龙,跳不过则留下黑疤,后终有一条鲤鱼因为天降团火烧掉了尾巴,所以只能尽力一跃,不想却一跃而过,霎时间**翻滚,落下之后其便化身巨龙。此后,巨龙不忍同伴痛苦,便施力拖走龙门山,由此澜江在此段河面开阔、水流缓浅,便成一渡口。
腊月中旬,在朱魁轻取涌关后,孟拓亲自集结十万起义军,欲歼灭关州内的官军。此刻,李继存率部已经走了将近一半路程,他没有直接扑向目的地,而是先往东走一段,然后再折向西南。他们行走在山野之间的小路之上,翻过一座座高山,一路白雪皑皑。
狂风吹起来的时候,漫天都是飞雪,吹得人眼睁不开,李继存跟将士们说,只要一路往西南就好。而当风停下来,世界又万籁俱寂,茫茫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如此遥远而又荒凉。此刻,由于涌关失陷,防范河东的起义军部分被抽调南下,因而剩余部队只能集中集结于几个重要渡口,却不想河东军选择了一条很少有人熟知的小路,从山岭之中穿插出来,沿山崖慢慢滑下,脚踩冰面渡过澜江,而守军浑然不知。
虽然李继存不说要去哪里,但当大军过了澜江,士兵们也都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是哪。这一路上很多人冻死冻伤,就连征战无数的邹德海都数次打了退堂鼓,但李继存意志很坚定,甚至下令,若有逃跑或退缩者格杀勿论。
最后一个白天,连续下了一天的雪,这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傍晚时分,部队距离景阳城外的马家村仅有一山之隔,虽然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疲乏得很,但李继存决意不耽搁。
“知道弟兄们都很累,其实我也很累。几日行军,大家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都是为了到达此地。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兄们也应该猜到了,我们就是要进攻帝都,现在,大家也许比我还想早一点进入景阳城,一睹它的锦绣繁华,如今,我们距离它只有半天的路程了,”李继存对众人说,“前面是马家村,那里有贼军的驻防部队,我们必须消灭他们,否则我们的偷袭计划便可能功亏一篑。我命令,邹德海将军率兵三千,将村内之敌尽数消灭,不能放一个人出去通风报信。其余各部,封堵各个通往景阳的路口。”
李继存下这个命令的时候,是非常决绝的,没有丝毫犹豫。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靠杀戮解决问题,今天的李继存是否早已不同于那个曾经骑马走边塞的少年?恐怕和一年前那个于帝都之内倾听先生教诲仁义的公子也尽然不同了,他自己也逐渐承认,自他立志要席卷天下那天起,他就有了做任何事的借口,野心,真得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驻守马家村的贼军毫无准备,邹德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尽数消灭之。而后,李继存命令全军稍作休息,他留下一路人马守住马家村,控制这条关键通道,其余人马准备继续进军。待兵士们吃饱喝足之后,他命令部队连夜进发。
这时候,天色黑洞洞的,北风越刮越紧,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密。从马家村通往景阳的路非常难走,加之困乏,不少士兵暗自叫苦,但看见李继存身先士卒走在前面,也只好坚持向前。
半夜里,士兵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又赶了六十里路,终于在视线中出现了景阳城。正好此时,城外村子里有一个养鹅养鸭的池塘,鹅鸭的叫声把部队行军的声音给掩盖过去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城下。
李继存命令士兵们拿好准备好的工具,利用绳索把人一个一个运上城去,守城的起义军还在呼呼大睡,对这外边之事毫无察觉。邹德海亲自带领士兵杀死城头守军,打开城门,迎接大军进入。李继存命令邹德海率军继续进攻内城,士兵们控制军械库,然后进攻皇宫,射在门板上的箭如刺猬一般。熟睡中的景阳,兵乱再次降临,老百姓过一个安稳年的心愿都未能实现。
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新朝庭的皇帝郑浩在乱军之中不知是死是活,只有几个俘虏来的敌将把一具烧焦的尸体指认为郑浩,李继存也无兴趣去验证此人身份,郑浩生死对他无所谓,自己优先进入景阳就足够了。
河东兵攻入皇宫和府邸,掠夺金银珠宝无数,李继存看在眼里也并未制止,他很清楚,这些士兵跟着他出生入死也就为了这点东西,道德仁义在野心面前永远都是不值一提的。
正月中,石恒率部进入景阳与李继存会合,留王崇光扼守住贼军逃亡河州和安州的要道。此时,王崇光见李继存打下了景阳,于是主动联络李淄坐,愿意与其结盟,这让朱魁气得够呛,这李淄坐还没封王,王崇光就弃自己而去,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王崇光就是个墙头草。
自李继存进入景阳,他一方面加固城防,一方面整顿市井,力图恢复景阳的秩序,各种事务缠身的他满心疲惫,但他还是抽空去了那个巷子里,来到那个曾经还算热闹的戏院前。
如今,这整个院落都是破烂不堪,无人打扫的石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曾经明亮的戏场内也是蛛网横生,繁华如烟到门可罗雀,亦不过如此。屋尚如此,更何况人?他不知那个与自己一面之缘的姑娘如今在何处,如今是否安好,她曼妙的身姿、动人的嗓音还能让他仿佛置身事境,只是他却不曾见她真容颜,可自己真得想见她真容颜吗?也许正如如她曲中所言,谁人爱她真容颜?自己会吗?
一阵微风吹过,虽已是早春时节,却仍是寒意深重。天色渐暗,皎月腾空,银辉泄下,煞是纯净。
“年轻人,早点回去吧,别害了风寒。”不远处一个道姑打扮的人招呼李继存。
李继存回头,那女子正低着头拿着扫帚打扫院门口街道上的枯枝,心无旁骛。
“阁下是哪位?可否识得这宅院主人?”李继存问道。
“都走啦,都走啦,这大半个景阳城的人都走啦,”那女子哀叹,“这观里的香火更差了。”
“既然如此,那女仙人缘何不走呢?”李继存想起来张钧飞说过这附近确实有家道观,似乎叫昌明观。
“兵荒马乱的,能去哪里啊!”那女子还是没有抬头,“这观里的玉蕊花开了几百年了,江山轮转,变得只是人,走了来,来了走,身死覆灭为常态。而我一介老妪,早与尘世无念,如花一般静待春天足矣。”
此女子身着乌纱,似乎完全不觉冷意,听声音人应已至中年,但纤腰矗立,细如束素帛。其人身姿,如妙龄女子般曼妙,妨似春日盛开鲜花,包裹于青衣之下,头上一幅青色布斤,衬托得冰肌玉体更显仙风道骨。
“是那日与张氏公子一同来听曲子的那位少年郎?”道姑终于抬头瞧了瞧李继存问道。
和远望那般美好不同,瞬间映入李继存眼帘的是她脸上的两道疤痕,自上而下,足足有半尺长。虽然她的眼睛明亮如秋水,也许年轻时也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但那疤痕似乎真得毁了所有。
“我们见过?”李继存很是惊讶。
“半年前吧,那日你与他一同来听曲子,我恰好碰见”,道姑放下手中的活,语气平和,“可有张家公子消息,他近日可好?”
“你说钧飞啊,”李继存忙回答,“我与他也许久未见,前些日子听闻他人在雍州凤翔郡,在前兵部尚书李思恭麾下。”
“那个急性子李思恭?”那女子摇摇头,“那人我见过,就是一个铁憨憨,也不知道当年先帝怎么就那么宠着他。”
道姑一席话让李继存很是震惊,此人绝非常人。
“少年快走吧,他日若有张家公子消息可来昌明观上一束香,”正当李继存欲打听个清楚时候,那女子却转身离去,“休要迷恋戏子的美,那是人间真正的祸源。”
那女子已猜出李继存来此地之意,最后一句话正是对他的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