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阮文之死
此时此刻,芒安石距离阮文,只有一步之遥。
可眼前的人却让他无比陌生。
明明是和水长乐一模一样的脸,神情里却无水长乐的波澜不惊、自在逍遥。
刚成年的阮文依旧还是怯生生的性子,站在了阮鸣身后。
而在两兄弟跟前的,是一脸严肃的阮岳。
“阮老板,我们村里这次塌方死了十四口人,你若不给个说法,我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一个光膀子,肚皮如脸盆倒扣的壮男喊道。
一旁个子矮小却一股泼妇劲的女人提着嗓子道“一个人一百二十万,没有商量,别欺负我们我们老弱妇孺呢”
“我儿走得好惨啊,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扯大,这就没了我老人家的下半生怎么办啊”
“今天不把钱赔偿到位,就别想出这个家门”
“对,少一分钱我都去政府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弟上次没了,才赔五万,现在我老公也没了,我不管,加一起两百万,一分都别想少。”
“刘嫂你这不是搞笑,你弟没了有你什么事也想来分钱你老公没了,赔偿钱大头还是要给人家爹娘,你个不下蛋的公鸡。”
“王麻子你算个老几整天好吃懒做,一把年纪了让你爹下矿”
芒安石听了一会,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阮岳承包了附近几个矿洞,请的工人多是镇上人。这几年,矿灾偶有发生,事故规模不大,伤亡人数控制在两三人,因而没掀起多大水花。
更有甚者,在受害者家属来找阮岳闹腾时,还会被其他村民“劝返”。毕竟阮岳这的工资高,小镇不少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便是来矿场当矿工。谁也不想失去这份高薪。
可这回情况不同。煤矿区的瓦斯爆炸导致井下支架倾倒,当时下方作业的工人全部遇难,死亡人数高达一百二十人。除了少数外省打工仔,大部分都是本地人。不少家庭直接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
小镇较为闭塞,隔三个人都是亲戚。有人带头索要赔偿,大家便一拥而上。
人群的声音此起彼伏,音调各异,混杂在一起让人头疼欲裂,更不用说作为当事人的阮岳了。
不知谁第一个动手,将石头砸向房子的窗户。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并没有让冲动的众人理智,反而将暴力的氛围蔓延开来。
很快,人群中不少人纷纷捡起石头,丢向房子、丢向窗子、甚至丢向了阮岳。
芒安石看着眼前热闹的画面,无动于衷。
这大概便是传说中的恶人自有恶人收
一群亲人尸骨未寒,首先想的是如何获利的刁民;一个视工人生命如草芥,为了盈利无所不用其极的资本家。
如果此刻是在现实中,芒安石大概会给自己沏杯好茶,整几盘甜点小食,看个热闹。
阮岳看起来弱势极了,一副儒商模样,在人群中声嘶力竭解释道“这次矿难,主要就是因为刘平这组开采薄煤层后没有进行打钻油排的操作,释放瓦斯气体,就继续后续的挖踩,才会引发的瓦斯爆炸”
刘平,也就是之前在人群中音量最大的刘嫂的配偶。
乱糟糟的现场短暂的沉默。
刘嫂没料到矛头忽然指到自己身上,看着镇上失去丈夫儿子的村民仇怨的目光,惊慌失措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老刘从你开矿就跟你干这么多年了,什么流程他不清楚吗”刘嫂像只被惹怒的公鸡。
站在阮岳身旁的中年人道“我是矿区的安全监督员。老刘这两年经常不按流程办事,我提醒了他几回,他都不当事。之前侥幸没出问题,没想到今天酿成大祸。”
刘嫂一屁股坐在地上,疯狂地锤着地面“现在人没了,你们怎么泼脏水都可以我好命苦啊,没了弟弟又没了老公阮岳你不是人啊丧尽天良啊”
众人对阮岳的话将信将疑。再加上大多人对刘嫂这个爱挑拨离间的长舌妇没有好感,刘嫂越闹,倒越衬托得阮岳斯文儒雅。
然而很快,众人反应过来。
刘平就算这几年赚了不少,也不过是辛苦钱,刘嫂又大手大脚,特爱买城里商场时髦不中用的玩意,以至于这么多年,其他家都改三层小洋楼了,就刘嫂家还是外墙没铺砖的两层老房。
他们虽然不懂法,但若让刘嫂赔偿,且不说其一毛不拔的性格,真要赔,倾家荡产也没多少钱。
可若责任人在阮岳,那就不一样了。阮老板虽平日低调,但据说其每年的营收接近九位数。他们一人要个百八十万,也不算狮子大开口吧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瞬间和刘嫂站在统一战线。
“阮老板你话不能说这么说,欺负一个寡妇算什么事”
“矿难就在你的地方发生,你就是负责人。”
“这刘平什么性格大家都了解,你不能现在人没了,黑的白的就全凭你一张嘴了。”
阮岳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我比谁都不想矿难发生,可现在既然发生不幸,我们更应该冷静下来,思考如何解决问题。属于我的那部分责任,我定然不会推脱,每个人五万的赔偿款,这个月底就会让会计打到账上”
阮岳话音未落,就被人群的声音淹没。
“五万块打发叫花子呢”
“一人一百二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我辛苦养大的两个儿子,说没就没啊老天爷啊”
阮岳在“暴民”的逼迫下,特别像有理说不清,人善被人欺的可怜人。
若不是了解阮岳的手段和为人,芒安石或许还有百分之一可能相信,他真是个斯文性子。
混乱的局面又持续了近半小时,阮家的小楼也被石头、杂物等丢出千疮百孔,村民们一副不给钱就闹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芒安石倒想看看,阮岳会以何种方法应对。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还不都是阮文那个丧门星,每次他出来都没好事。说不定就是上个月成人礼害的”
此话一出,人群中陆陆续续开始有人附和。
“对我想起来了我家老戴上个月就去参加了这扫把星的流水席”
“我家老刘也是肯定是那时候沾上了晦气”
人群愈加义愤填膺,仿佛矿山事故皆是阮文导致的。
阮文努力往阮岳背后躲,以为这样便能消失在人群视线中。他用力咬着嘴唇,芒安石能看到下唇上清晰的血痕。
阮文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众人忽然把矛头指向他。
阮岳也为自己的儿子据理力争“你们怎么能胡说呢上个月流水席,你们不也吃得很开心”
人群沉默了几秒,有人道“我们是给阮老板面子。这小子每次都给镇上带来麻烦。上次他去给林老太送东西,结果林老太隔天就心脏病发作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附和。
“对,以前他和我女儿玩,结果我女儿骨折了。”
“去年他坐在我家门口做作业,结果当天晚上我家里就进贼了。”
“没错我当初就不让我儿子跟他做同桌,结果老师硬是安排还说我迷信,害我儿子高考落榜”
芒安石听得想直接飙脏话了。
典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生老病死是天命,高考落榜是不努力,摔断腿难道不是自己不注意
这年头,怎么会有人将毫无关系的事情硬怪罪到一个人身上呢
连他这天天和“封建迷信”打交道的人,都觉得荒谬至极。
芒安石看着畏畏缩缩的阮文,对方瑟缩着,时不时蹦出“不是的”“我没有”“我不知道”等话语,语调颤抖。
芒安石怒其不争。若换做水长乐,绝对不吃这哑巴亏,绝对会有理有据地辩驳,让对方无地自容。
芒安石没再看阮文这个长着和水长乐一模一样面孔,却让他无法爱屋及乌的存在。
最终,芒安石的视线落在人群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身上。
这波忽然的祸水东引,便是这男人起的头。而中间几度失控,也是这男人推波助澜。
这男人芒安石见过,便是阮夫人出葬那晚,来灵堂找阮岳的人。
所以此刻这波,也是阮岳的杰作
芒安石看着挡在阮文身前,一副父亲为儿子遮风挡雨模样的阮岳,顿觉滑稽至极。
真是个演员啊。
芒安石隐隐猜到了阮岳的意图。只是这种可能太无人性,他也不愿意事情朝他猜测的方向进展。
然而事与愿违。
人群中的瘦男人再度带动舆论,并且这次,他还将手中的矿泉水瓶砸向阮文。
“都是这个扫把星,我哥哥才会死的你赔我哥哥的命”
极端氛围下,情绪煽动达到顶点,理智消失殆尽。
不知谁第一个上前,抓起了阮文的衣领。
之后人们一拥而上,将阮文围堵起来。有打,有人脚踢。
一直护在阮文身前的阮岳,让身旁的安全负责人将阮鸣带回屋,自己则在一旁高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嘴上这样喊着,眼神中却是纯粹的冷漠,但凡细看,都会觉得一身寒意。
场面无比混乱。
即便是芒安石,也觉惨不忍睹,透过人群缝隙,他隐隐能看到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出血的阮文,眼神迷茫而绝望。
这场集体暴力持续了有二十分钟。
忽然有人喊道“没气了”
仿佛按下了时间静止器,一时鸦雀无声。
几秒后,有人反应过来,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仿佛这样事情便与自己无关。
就在这时,警笛声呼啸而来,两辆警车开到院子外,几个警察快步走到事故现场。
芒安石认得,为首的警察,便是如今的警察局局长孔岛。
年轻的孔岛挥着警棍,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阮文,用手指探了探,惊诧道“死了谁干的”
围在一旁的人群连连后退,急于与这事撇清关系。
孔岛的视线看向阮岳。
很快,阮岳表现出连芒安石都震惊的演技。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地上的阮文,嘴巴微张,嘴唇颤抖着。
片刻后,他才脚步沉重而缓慢的靠近,蹲下身,将躺在地上的阮文搂入怀中。
他的眼神空洞,喉咙不停起伏,似乎在吞咽泪水。
许久,他忽然仰天咆哮了一声,而后迅速站起身,朝着人群吼道“是谁是哪个王八蛋”
众人似乎没想到,平日儒雅的阮岳会情绪那么大,没人敢说话。
阮岳嘶吼着“矿难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没按规则挖矿才会把矿挖塌老子没找你们赔偿是老子仁至义尽你们伤害我儿子我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众人大概没见过阮岳发疯,一个个脸色铁青。
孔岛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别想着法不责众,今天在场的你们都杀人了,全部要给我坐牢”
小镇居民没多少法律意识,对坐牢这事却很忌讳,观念还停留在只要进了监狱就会被折磨,再也出不来。
“跟我没关系啊,我刚才就骂了几句没动手。”
“对啊,我就碰了他一下,没打人”
有人狡辩道。
“他给我们镇带来多少厄运,这人走了不也是好事”
“对啊对啊,镇上以后就不会出那么多霉事了。”
也有人为自己开脱道。
“我忍你们很久了”阮岳缓慢地站起身,拳头紧握,青筋暴起。“平日里你们欺负我儿子,我不说话,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们杀了我儿子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众人瑟瑟地往后退,没敢回嘴。
孔岛理了理自己的制服,轻咳一声“这个月你们都不准离开小镇,随时接受传唤调查,这出了人命一定是要有人负责的”
阮岳巡视了一圈众人,语气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们,你们一分赔偿都别想要,我阮岳不告到你们坐牢我就不姓阮”
刚才叫嚣的村民,不少人此刻大气不敢出一声。
也有性子刚的,大声喊道“凭什么你这才死了一个我们可是死了一百多人呢”
“就是我们这也有丧子的老父亲,谁比谁无辜啊”
一旁的孔岛掏出警棍,朝一旁的水泥雕塑拍了拍。
“矿难是意外,真追究下去,还不知是谁的责任你们聚众闹事,都要进局子的知道吗”孔岛恐吓道。
若放平日,地方抱团严重的村民压根不在乎一个小警察。可今时不同往日,闹出了人命,他们也的确都上手了,重或轻的问题。
孔岛走到阮岳身旁“阮老板,人死不能复生,要不这样,您先处理后事,至于怎么处罚这群人,我到时一定给你个交代。”
孔岛说罢,看向村名,给了个“快走”的眼神暗示。村民心领神会,以为孔岛是自己人,帮他们开脱,争先恐后的离开。
村民离开后,孔岛让手下将阮文的尸体带回局里,表示要“验尸”,以替阮文讨回一个公道。
等到庭院只剩阮岳和孔岛时,阮岳悲伤的表情消失殆尽,连芒安石都感叹,奥斯卡欠了阮岳一个小金人。
“阮老板”孔岛小心翼翼道。
阮岳看了他一眼“来得很是时候。”
孔岛拍拍胸脯“我办事,您放心。”毕竟没人跟钱过不去。
阮岳和孔岛回屋内喝茶,早有准备一般,阮岳将茶几下的一个箱子拖出,打开,里面是一捆捆钞票。
阮岳“这是本来要打发村民的钱,现在都给你了。”
孔岛见钱眼开,吞咽了下口水“都给我”
阮岳不以为意“对。村民那边,就靠你去摆平了。我可以给他们几万块安葬费,但再多就没有了。”
孔岛连连点头“我理解我理解本来这事也不好办,您也知道穷山恶水多刁民的。不过现在您儿子出事,你还愿意给他们安葬费,已经是仁至义尽”
送走孔岛,阮岳坐在沙发上,几分钟后,瘦小如猴的男人钻进屋。正是那位被阮岳收买,平日里散播阮文是扫把星谣言的混混。
混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过孔岛用过的杯子,也不嫌弃,大口灌下。
“我今天算是理解三哥的用意了别人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阮老板这是养儿千日、用儿一次啊。你看那群人本来多嚣张,一出事,都不敢吭声了”
阮岳脸色沉了下来“不要口无遮拦。”
瘦子伸出手,给了自己左右脸颊两嘴巴子“你说我这嘴,咋这么欠。”
阮岳“后面赔偿的事情,你要注意点。”
瘦子自信洋溢“放心,我和孔警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没什么搞不定的。”
数日后,事情果然得到“圆满”的解决。
孔岛对村民威胁恐吓“按理说你们全都该坐牢,阮老板念在你们亲人已故,情绪失控,暂时被我劝说放弃抓你们做牢。”
瘦子则对村民晓之以情“本来出这事,大家都要坐牢,现在阮老板不计前嫌,没告你们,还给你们每户都分发了丧葬费。人家都把台阶铺到你面前了,你顺着下便好,难道你们还要把台阶踢了,以后困死”
这件事情,谁都不无辜,最无辜的,只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而不自知的阮文。
芒安石看得难受。
他认为水长乐不该是这样的。
以水长乐的性子,不说拳打阮岳脚踢孔岛,至少不会任人欺负,像朵菟丝花。
他应该是头狮子,一只不与人论长短的高傲狮子。可一旦被侵犯地盘,他便会抖擞狮毛,将进犯者打服。
不过芒安石没时间多想,他发现眼前景象的分辨率变低了。
阮岳要醒了
芒安石立马退回记忆甬道,拔出晶石。
就在一刹那,记忆甬道开始坍塌。
等到芒安石从现实睁开眼,便看到病床上的阮岳正盯着自己,目光冰冷,一如回忆里,他看着被群体暴力的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