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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进前,你为人行事从来都是卓尔不群,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者至少有五六年没有回过村里,我怎么能猜得出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呢?”
张天远虽然酒量不错,但平日喝酒极有节制,从不过量超标,滥饮滥醉,此刻不过达到五六分的醺意;听得李进前的问话,不禁抬起头来,很有些诧异的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你!”
“见我?……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我问你,‘天凤’公司目前统共耕种多少亩土地?土地里种植的又都是些什么作物?”
“九千来亩:其中咱们村六千六百来亩属于流转性质;白龙泉村、老虎周村和新虎周村大约三千来亩属于托管性质。流转的耕地基本上是小麦玉米轮流种植,间或也种少许其他作物;托管的耕地则完全按照各自主人的意愿种植。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天远,我现在想和你协商一下,明年麦后由‘香雪’公司接手,或者由‘香雪’公司和‘天凤’公司联手,在咱们村你流转的耕地里改种酒黍。怎么样?”
“改种酒黍?……”
张天远讶异的望了望玻璃亭外,又望了望赵夏莲,仿佛有些不大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最后他把诧异的目光落在了李进前脸上。
“对,改种酒黍!”
李进前咧嘴一笑,坚定不移的回答道。
“不过呢,这种酒黍并非咱村当年种植的普通酒黍,而是国家农科院利用现代高端技术培育出来的一种新型品种,学名酒黍豫js31号。”李进前脖颈前倾,继续侃侃言道,“我们知道,咱村当年种植的普通酒黍亩产也就百余多斤,而豫js31号的产量却可达到三百来斤。当然按照我们酿酒界的说法,酒黍产量越高,酿出的酒品质就越低,但豫js31号既产量恰到好处,又酿出的酒品质极高,因此被誉为‘黍神’,在市场上很受青睐;据说尚在试种阶段,就被许多黄酒生产厂家紧盯不放……”
张天远盯着李进前的脸。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些茫然,不明白李进前何以要对自己大讲特讲酒黍豫js31号的种种优点好处,这不是肚子疼了怨灶王爷,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嘛;然而他并没有打断李进前的长篇大论,只是皱紧眉头,更加耐心细致的倾听着。
李进前说得口渴,伸手抓过瓷瓶将酒斟满泥杯,然后端起“咕咚”咽下了一大口,继续滔滔不绝的说道:
“目前,酒黍豫js31号仅在我国新疆天山南麓、北麓等少数地区有所种植,主要用于科研。今年春天里,我们公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和国家农科院签约,买断了其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准备引进种植;当然这属商业机密,眼下知道的连我在内不过五七个人而已。说来也算有缘,我请农技推广方面的专家对全市二十八个乡镇的土壤进行测土化验后,发现我们这一带属于黄色土壤,而且地势较高不易积水,同时又处于国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源头丹江口水库附近,非常适宜豫js31号的生长。专家们说,如果在这种黄色土壤里种植,再引来丹江口水库的纯净水浇灌,那么收获到手的酒黍,将会产量合宜、质量上乘、品质独特,酿造出来的黄酒将会和贵州茅台相媲美。而专家们进一步测土化验的结论,便是我们村的八千来亩耕地富含钙、镁、钾、磷和铜、铁、锌、硒二十多种微量元素,正是豫js31号百里挑一的最佳生长区域!……”
听到这里,张天远终于完全弄明白了李进前的意思;他吃惊的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又盯着李进前的眼睛,迟疑很久方才说道:
“进前,你是想单独或者和我联手,在咱们村里种植酒黍豫js31号、为‘香雪’公司提供生产原料吗?我告诉你,尽管我们是亲如兄弟般的朋友,可这种想法实现的可能性还是几乎为零:我、你,甚至包括夏莲,我们的父辈都挨过饿,都知道挨饿的滋味,也知道粮食对于农民的重要性;而且我是市里树起的种粮典型,又获得过‘全国种粮状元’的称号,那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啊;再说我已经在村里种了十多年的粮食,耕种耙收、碾打晾晒,全套程序都熟门熟路。所以,我现在暂时还没有和你联手的打算,更不想弃长就短改种酒黍……”
在张天远和李进前你来我往的对话过程中,赵夏莲始终默不作声一字不落的听着,但却并未插话,因为她在等待时机,一个合盘托出土地“三权分置”方案及其重大意义、一举说服张天远交出全部耕地的最佳时机;正在默谋之际,李进前微微一笑,说道:
“天远,我丝毫没有绕开你自己单干的意思,我只想和你联手合作,因为豫js31号对于我和‘香雪’公司而言,真的是太重要了,机遇稍纵即逝啊。这样以来,虽然‘天凤’在短期内收入可能有所下滑,但最终却会和‘香雪’实现互惠双赢。如果你连联手合作都予以拒绝,那我就只有自己单干了。中央文件支持依托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带动,建设‘生产+加工+科技’的现代农业产业园,所以我以‘香雪’公司为龙头,带动仲景村酒黍种植的做法,是完全符合国家政策的!”
“绕开我自己单干?那更不行。要知道我在村里流转大家伙儿的耕地,是签了流转协议的:我经营他们的土地,支付给他们费用,而且每年年底都有分红,还有福利……”
“可我知道你们的耕地流转协议一年一签,现在马上就要到年底了,明年的流转协议也该重新签订了;而且我更知道,市镇两级已把咱村确定为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试点,也就是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土地都要全部收缴村里,经过农开公司大规模的综合整治后,重新对外承包经营……”
“天远,情况是这样的,”赵夏莲认为是该自己表态发言的时候了,“我这次回村担任支书,就是为了搞好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所谓‘三权分置’,就是打破以往土地在形式上完全由农民自己所有、拥有和经营的模式,改为土地的所有权归集体所有,承包权归农民拥有,而经营权则依法依规流转给农业经营主体;市镇两级关于咱村这次土地‘三权分置’的改革模式为:‘集中流转整理提级再次流转’。如果这项工作做好,必将最大化的实现农民从土地中获取的利益,带来农村生产关系的重大革新……”
张天远仰头望着玻璃亭天花板上的吊灯,语气虽然平静,但却极显执拗:“不行。我不管什么龙头企业带动不带动的事,也不管什么土地‘三权分置’不分置的事,我只管种好我的小麦玉米,当好我的‘种粮状元’。要我交出土地种植酒黍,坚决不行!”
“天远……”
赵夏莲和李进前同声叫道。
“哦,”张天远这才猛然回味过来,觉得在两位少时的挚友面前,自己的态度过分强硬了些,便抱歉的一笑,“夏莲,进前,咱们村祖祖辈辈种植的都是小麦、玉米、高粱、大豆和红薯这些粮食作物,就连烟叶、辣椒、棉花之类的经济作物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儿个种明儿个不种的,而且自打包产到户以来,绝大多数农民都在潜意识里把土地完全当成了自家的私有财产,你们现在却要来搞‘三权分置’,要来改种酒黍。我不答应,村人们想来更是不会答应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只会收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我只种一季酒黍,又不是全年都种!……”
“土地‘三权分置’,改变的只是承包权而已!……”
李进前和赵夏莲的再次解释,只换来张天远的四个字:
“那也不行!”
李进前右手拇指和中指端起泥杯放到鼻前,食指一翘一翘在杯沿上轻轻的磕打着;他的目光越过杯沿,同样凝视着张天远的眼睛,语气不温不火:“天远,农民最看重的是实打实的利益。只要我给的好处比你给的多,再搭上土地‘三权分置’的东风,相信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把耕地优先交给我经营的!”
“我这些年来给村人们的好处已经够多了,难道你还能给的更多?”
“那当然!”
李进前和张天远各把两肘支在矮桌上,十指交叉紧扣支住下巴,相互近距离的侧头拧眉的盯视着,仿佛都在暗暗揣猜对方的心思。
“不可能!”
“不信咱们试一试!”
赵夏莲虽然在心里支持李进前,因为她知道这样以来,自己所肩负的“三权分置”重任便可有所突破,但也不愿伤了张天远的心,想了想,端起泥杯擎在李进前和张天远鼻前,诚挚的说道:
“进前,天远,不管是种粮,还是种黍,不管是种一季,还是种全年,都须既要遵守国家政策,又要尊重村人们自己的意愿和选择。牛喝不喝水,那得看牛自己渴不渴,不能强行按头对不对?虽然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多年挚友,我又肩负着开展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的重任,可我宁愿抛开工作,说一句不占立场的话:现在是市场经济商品社会,适当的竞争和淘汰还是很有必要的;要不这样,我们暂且约定:谁能吸引大伙儿的注意力,谁能给大伙儿带来更多的实惠,使得大伙儿都心甘情愿的把耕地交给他经营,那就算他胜利。这样还算公平吧,天远?”
张天远也端起了酒杯,语气异常的平静:
“我自信我在村里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我也相信大家都肯定会继续支持我经营土地种植粮食的。进前,***老人家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就遵从夏莲的提议:只要你能给大家带来的实惠更多,能够赢得大家的支持和拥护,能够让大家心甘情愿的把耕地交给你经营,那我就甘拜下风。你尽管敞开在田里种植酒黍吧!”
“好,天远,那咱可就一言为定了?”
“君子一言,快马难追!”
李进前也举起了泥杯。“当”的一声脆响,三只泥杯碰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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