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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红的半个太阳伏在西山头上,四围云蒸霞蔚,极是苍凉壮观;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半个辰光,紧靠仲景坡坡根路口处的大槐树下,突然响起一片叮叮哐哐的锣鼓牙板敲击声,其间又夹杂了咿咿呀呀的二胡古筝吊弦声。有好奇的小孩立刻飞奔了去看,原来竟是久负盛名的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了。消息传出,全村上下顿时一片欢呼雀跃,那些上了年岁、爱听古经的老人们更是迫不及待;晚饭过后,大家或扶老携幼或呼儿唤女,纷纷赶往大槐树下,不到天黑就将瞎子演唱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若桐吃过晚饭,一丢下碗筷,就立即拉了禾禾搬着椅凳,火烧火燎的跑到大槐树下去抢占有利位置了,并非若桐喜爱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演唱,他图的是一种男女老幼大团聚的热闹;若凤也笑嘻嘻的把子良伯和栗花婶推出门外,非要他们去听听瞎子演唱团的演唱不可,自己则走进厨下替换他们洗碗涮锅。张天远因连日来赵夏莲“三权分置”、李进前竞争土地的事情,心中颇为郁烦,既不愿去听演唱,又不想待在家中,便冲若凤打声招呼,独自一人信步走出了院门。
一出门,张天远便径直向南朝着村头走去。由仲景坡坡顶绵延而下的小路,仿佛一把利刃从天劈下,把仲景村分为东西两半后,又绵延向南直通三里外的白龙泉村。张天远一面漫步行走一面细心打量着小路两侧黑的林木和房屋:节令已近冬至,天毕竟冷得很了,大树小树全都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柯老干裸露在料峭的寒风里;几处水塘也快要干涸了,半潭死水半潭淤泥,在这宁静的夜晚微澜不起;听得见谁家的猪在轻声哼哼,谁家的羊在高声咩咩,又有谁家的鸡在咯咯的发着呓语;……
不知为什么,最近几天越是心中郁烦,早已逝去的爷爷的形象就越是老浮现在张天远的眼前:爷爷很高很瘦,瓜皮帽,黑长衫,两绺山羊胡须;一笑,眼角就满是鱼尾纹。爷爷一生的悲剧就在于出身富农,识文断字,在旧社会里做过几天私塾先生,缺乏苦大仇深的经历和体验,对新社会没有特别的感受和认识,又常爱买弄两句诗不是诗词不是词的顺口溜,结果不但给自己,而且也给儿子和孙子带来了终生的厄运。
在村人们的传说中,爷爷那天起早去到水源镇当时还叫水源公社,的国营食品商店割肉。在那个年代,即便手里有钱,割肉也是限量的,而且还要凭票。那天割肉的人很多,大家排作长长的队伍;爷爷在队伍里等了一个上午,结果只割到四两瘦肉。爷爷原本是想割些肥肉回家炼油的,偏偏割到的却是瘦肉,而且只有四两,爷爷就很生气。很生气的爷爷站在食品商店门前,当着商店员工的面,大声朗诵了一段从此改变了全家命运走向的顺口溜。
结果,爷爷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后来,父亲高小毕业,因为爷爷的缘故没能升上初中,十八岁那年,父亲想到了招工,考试通过了,表格也填好了,可负责招工的人一审查父亲的家庭出身和政治背景,说什么也不敢要;父亲又想到了参军,面试体检全部过关了,前来接兵的部队领导也很欣赏父亲的才华和气质,却依旧因为爷爷的缘故,最终没能去到部队。父亲从此只能窝在村里,永远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媳妇,喝酒!媳妇,喝酒!……”
突然,紧邻小路的一座破败的院落内,有人一边用手啪啪的打着节拍,一边唱歌一般的高声喊叫着。张天远停下脚步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那土坯修筑的院墙因长年风吹雨打,中间坍了一个豁口,一直没被补上,因此院内的声音传来,张天远听得清清楚楚。
“喝,喝,你就知道个喝。不是上午才打了十元钱的酒吗?不是刚刚才喝过二两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门扇来高的汉子,又不比别人少根汗毛,却只知道整日里抄着手东游西逛,焦麦炸豆的天气蹲到荫凉里看蚂蚁上树,鼻涕流过河了再噗噜一声吸进去,不下地不干活,不养老婆不管家,难道就知道个喝酒吗?……”
“媳妇哎,我还知道吸烟,还知道赌钱!……”
“唉,国要破净出些白脸奸臣,家要败净出些浪荡游子。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咋就摊上你这么个酒鬼烟鬼赌鬼男人呢?你整日里出去喝酒抽烟赌钱,把老婆孩子撂在家里吃风喝沫,难道就不觉得没有意趣吗?难道就不觉得良心亏欠吗?……难道你真的就没有过一丁点儿的远大理想吗?”
“谁说我没有远大理想?谁说我没有远大理想?亏你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媳妇,对我的高尚情怀一点也不了解,怪不得人家都说知音难觅呢。告诉你,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像李进前那样当一个酒厂厂长,让满厂的酒都归我管,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当一个全球赌王,走到哪里就赌到哪里,赌到哪里就住到哪里,把所有赌场的钱统统赢进我的口袋。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已经流出来了;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把脚后跟打湿了。媳妇,喝酒!媳妇,喝酒!……”
张天远自然辨得出这是蕙兰在和王天朋拌嘴,不由在黑暗中停脚止步,侧耳细听。
院内,蕙兰气极反笑:“不想出力干活,不想吃苦受累,还想有钱赚,怎么办?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王天朋的语气有些疑惑了。
“买个碗,你就是企业家;”蕙兰话一出口,自己倒忍不住先笑起来,“买两个碗,你就算开了一家分店!”
“高,高,实在是高!”王天朋大约是“啪”的拍了一下膝盖,油腔滑调的说道,“简直是高老庄的高,高家庄的高。媳妇媳妇你别笑,你的心思我知道,不就是嫌我在家晃来晃去碍你眼嘛,不就是嫌我在家游手好闲不干活嘛。等哪一天……哼,凭我王天朋的才能,就是真的做了叫花子,也定然是叫花子帮的帮主!”
“好好,帮主大人,拜托你挪挪屁股让开路,我要拌食喂猪了!”是蕙兰不耐烦的声音。
“媳妇,你喂完了猪,过来帮我挠挠脊背上的痒!”
“自己挠,又不是没长手!”
“自己挠,那不是还得抬胳膊的嘛!”
……
蕙兰同样是张天远和李进前、赵夏莲初中时代的同学。那时候的蕙兰头发浓黑,皮肤白皙,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一笑,嘴角处就浮起两个深深的酒窝,性情最是开朗活泼。张天远一直隐约觉得,初中时代的蕙兰是对自己有着那样的一份情意的;只可惜毕业后阴差阳错,竟嫁了王天朋这个文不愿文武不愿武的二流子。蕙兰结婚不多久就变了,变得沉默少言,变得郁郁寡欢,再也看不到初中时代那活泼开朗的性格了;当然,这都是因为王天朋的缘故。
张天远清晰的记得,十八岁那年的夏末秋初,他刚从老虎周村办完事情回来,走到村部旁边的打麦场时,突然遭遇倾盆暴雨,就赶紧躲进麦场角处一个麦秸垛的凹洞下面。不多一会,蕙兰竟也跑了进来躲雨。蕙兰跑进来时,乍一看见他,略略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快步过来,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当时,两人好象说过一句什么话,然后就都不吱声了,再然后便是长久的难扼的沉默。麦秸垛凹洞外面,暴雨如瀑如帘,瓢泼一般的哗哗下着。沉默当中,他偷偷的瞟了一眼蕙兰,发现蕙兰也正在偷偷的瞟着他。蕙兰的全身已被雨浇得水淋淋的,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的确良外衣薄如蝉翼,隔着衣布竟可以看到里面那鲜艳的内衣,那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凹凸有致的身体,那波澜起伏的胸部。他想拽回目光,可是眼睛却似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怎么也不能转开。看到他的目光,蕙兰忽然嘤咛一声,两腮荡过一抹诱人的红晕,然后就双手捂脸再也没有松开……
打那以后,每次见到蕙兰,他总是轰的一下满脸烫热,仿佛自己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蕙兰却总笑嘻嘻的同他打着招呼,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麦秸垛事件过去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两人又各挑水桶在井台上偶然相遇了。蕙兰转头望望四下无人,忽然伸头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道:“张天远,你平时看着怪老实的,没想到竟那么坏,肉坏!”他正吓得惶然无措之际,蕙兰却咯咯脆笑起来,又拿手冲他刮了刮鼻子,挑起水桶就走……
想到这里,张天远不由得内心里有些隐隐作疼,为着蕙兰那悲苦多难的命运,也为着自己那曾经的一份情感归属。伴随着仲景坡下那叮叮哐哐的乐器声和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也伴随着破败小院内王天朋和蕙兰间的拌嘴闹嚷声,他在肚里长长叹息一回,感慨着人生的变幻无常,感慨着世事的浮沉沧桑,然后继续迈步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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