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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时令进入农历腊月,天气已经十分的寒冷了,而且还隐隐有着下雪的迹象。在这三天里,张天远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老习惯,带领若凤、若桐在全市各乡镇拜访一周,邀请到了今年夏天禾襄市委政府公开表彰过的“全市十大粮食种植大户”,准备在村里搞一场宣传种粮致富的报告会。张天远的报告会台子地址选在村部前面不远处的空场上,而就在若桐和小王带人搭建台子的时候,柳康健也带领酒黍种植基地的民工开始在他们的对面搭建台子了。两座台子同时搭起,相向而立,距离不过二十来丈,立时便引起了仲景村全体村民们的关注,大家纷纷议论着,暗自揣测着会有什么精彩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十时许,张天远的种粮致富典型报告会刚刚开幕,远远的村道上,就一溜儿开过来五六辆彩旗招展的面包车,从车里跳下来一群又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靓丽女子,一个个奇装异服,袒臂裸腿,一面把双手放在嘴边吸溜吸溜的哈着热汽,一面在一个秃顶长须衣服上满是口袋的中年男人的指挥下,轮流跳上酒黍种植基地搭建的台子,伴随着音箱里震耳欲聋的音乐节拍,开始扭腰摆臀的走起了猫步。
这是一场石破天惊、空前绝后的服装展览表演:年轻靓丽的模特们一个挨着一个迈着款款的步子从幕后走到台前,然后一个姿态摇曳笑容甜美的回身亮相,接着又一个挨着一个款款的由台前走回幕后;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上了另一件款式怪异色彩艳丽的服装。仲景村的许多老人们以前只是在电视里见过这种场面,如今真的活色生香的在自己面前表演了,竟一个个震惊得嘴巴大张,眼神飘忽,那滋味真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而小伙子和孩子们则欢呼着雀跃着,一面忘情的吞着口水一面把眼珠瞪得溜溜圆,视线肆无忌惮的扑射在模特们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和雪白修长的大腿上;又有人拿出手机拍下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内,并附带了文字说明:快来看快来看,水源镇仲景村发生的惊天绮丽一幕;“天凤”“香雪”两公司谁雌谁雄,转眼便见分晓……很快,张天远的报告台下便空无一人,只留下台上十位粮食种植大户尴尬的大眼瞪着小眼了。
更为要命的是,服装表演刚一结束,年轻靓丽的模特们尚未散去,柳康健便率着酒黍种植基地的三四名工作人员登上台子,大声宣布着“香雪”公司最新出台的规定:一、凡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并同意种植豫js31号酒黍的农民,“香雪”公司保证土地仍由各家自己管理,同时派出最优秀的技术人员提供最优质的全程服务,保证每亩酒黍产量达到二百公斤以上;二、凡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并同意种植酒黍的农民,“香雪”公司保证来年所产酒黍以高出普通酒黍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全部回收;三、……
紧接着赵士乐、孙殿秀也登上台子,大声宣布着水源镇党委政府刚刚出台的优惠激励政策:凡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农民,每签订上缴、整治一亩耕地的协议,即可当场领到八百元现金的流转费用外加五十元现金的政府奖励;同时从现在开始,前一百户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农民,均可获得“香雪”公司提供的“香雪融春”黄酒一箱,而三天后再来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农民,非但没有黄酒赠送,而且还将取消五十元的现金奖励……
兵败如山倒。终于,张天远多天以来精心构筑的堡垒防线彻底坍塌崩溃了。柳康健、赵士乐和孙殿秀宣布各种优惠激励政策期间,便有一群一群的村人涌在台下,或大声议论,或小声嘀咕,仿佛持着怀疑态度;两方刚一宣布完毕,王天朋就毫不犹豫的站出来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来来来,我先签。正不耐烦种那几亩破地呢,可就来了这样的好事;这真是瞌睡遇见枕头,光棍遇见寡妇,和尚遇见尼姑……”
蕙兰急忙伸手拽住王天朋的衣角,大声叫道:“王天朋,你不能……”
“去去去,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这是响应政府号召呢;再说了,格铮铮的票子你嫌扎手,我不嫌哩!”王天朋一把推开蕙兰,一下子就跳上台子,唰唰唰在土地流转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便领到了厚厚的一叠钱和一箱黄酒。
接下来,王天朋“刺啦”一声撕开黄酒包装,拽出一瓶黄酒,咬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牛饮了一气,然后将黄酒瓶子夹在腋下,“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上,蘸着唾沫将钱快速数了一遍。在确认数目无误后,王天朋又右手拎着钱沓在左手掌心里哗哗甩了两甩,冲着台下大声唱道:
给诸位,道大喜:
‘三权分置’了不起;
签协议,缴土地,
白花花的票子到手里。
从今后,农业实现现代化,
每亩收入他两万八;
咱农民,雨不淋来风不刮,
坐在家里就能把钱抓。
有钱有酒还不种地,
你说美气不美气,
哎你说美气不美气?
……
在王天朋的带头引领下和吆喝鼓动中,村人们蜂拥上台,争相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的协议。前一百户签订协议的村民果然不仅拿到了每亩八百元的流转费用和五十元的政府奖励,而且还分别领到了一箱包装精美的“香雪融春”黄酒;后来的村民虽然没能领到“香雪融春”,然而热情丝毫不减。不过两个小时,全村在家的农户已经全部签订协议完毕。
种粮致富典型报告会刚刚开幕便宣告夭折,十名远道而来的种粮大户也不告辞,各自灰溜溜的乘车离去。张天远失魂落魄的站在报告会台前,做梦一般望着对面台上台下竞相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村人们;尽管他曾给他们带来过那么多的利益,可是他们在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啊。唉,人心呢,人的心呢?……
张天远正要准备离去,忽然一个尖细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老少爷们,大家千万不要上当啊。过去是生意做遍,不如卖饭,现今是生意做遍,不如诈骗;李进前,李进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诈骗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他骗吃骗喝了我整整十八年,整整一十八年,他骗得我好苦啊。如今,他又要来诈骗咱乡亲们啦……”
但众人早已被高涨的热情和现得的利益冲昏了头脑,一个个只情争着抢着签订上缴、整治土地的协议,哪里顾得上理会了他?于是,那人又颠儿颠儿的跑到张天远面前,讨好的说道:
“天远,真是墙倒众人推,人心大大的坏了。可是你看,全村人都不理你了,只我还在帮你说话,我老幺蛾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哪。天远,我明年把土地继续流转给你,但你得给我涨到每亩每年一千五百元钱的价……”
张天远看也没有看老妖蛾一眼,转头走开了。
此刻,赵夏莲动也不动的站在村部后窗前,外面虽然闹声喧天,但她只把视线透过窗玻璃跟着张天远踽踽离去的背影移动着;尽管明明知道和李进前的联手合作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而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非但高兴不起来,反而还有些淡淡的伤感,淡淡的酸楚……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天的田野上。
……
手机震响了铃声,是李进前打过来的:“形势一片大好?”
“嗯。”赵夏莲知道柳康健肯定已将现场局势电话告知了李进前,因此也就没有多话。
李进前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再次问道:“天远……他怎么样?”
“天远他……”赵夏莲把鼻子压在窗玻璃上,视线落在张天远的背影上。走在村道上的张天远双手背后,脚步迈得很慢,腰也似乎驼弯下去,望去就像整整老了十岁。赵夏莲觉得自己的嗓音潮潮的,似乎立刻就要哽咽落泪的样子,便赶紧止住了话头。
电话里,李进前没有再问;两个人隔着电话相互倾听着对方呼吸的声音。
“天远娃啊……”
张天远正垂头背手慢慢的走在村道上,忽然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抬头看时,原来是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站在面前两丈远处。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的脸上,都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祖爷、奶、婶……”张天远嗓音干涩的叫了一声,生意低得仿佛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人心坏了,人心坏了,只认钱不认人了呀!”瞎子祖爷猛的咳出一口痰来,然后将竹根拐杖狠狠在地上捣了两捣,恨铁不成钢的叫道。
“天远娃,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脖根上的人了,就是再走一次回头路,再过一遍大集体饿肚子的生活也没啥,”麦叶奶抹着眼泪说道,“可就……可就苦了你们晚辈人哪!”
麻叶婶向前跨了几步,伸手掸去张天远肩头上落着的一小片枯叶,道:“天远娃,千万不要想不开,人生光景几截过,那***邓大人还有三起三落的时候呢。咬咬牙,迈过这道坎,头前一片天哪……”
张天远觉得鼻子很酸,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倒并不是为着自己在这场竞争中的落败,而是为着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的一片诚挚关心;他垂首凝思片刻,忽然猛的昂起下巴,脸上漾过一丝笑意:
“祖爷、奶、婶,请放心,你们的天远娃不会轻易认输的,咱们的‘天凤’公司也不会就此倒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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