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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编,编花篮,
编个花篮上南山。
南山栽满红牡丹,
朵朵花儿开得艳。
银个丹丹嘿银牡丹,
银牡丹那个咿呀嘿。
……
李进前独自坐在“香雪”公司踩车间旁侧的休息室内,背倚沙发,两臂抱胸,双目茫然的望着前方。这个姿势,他已经整整保持了半个上午,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保持下去。
和休息室间仅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的踩车间内,一派欢乐喜庆的繁忙气象:
在旋律轻快的禾襄民歌《编花篮》的伴奏下,六十名身穿水红色短衫裙裤、手擎青荷色木柄纸伞的妙龄少女分作三排,各自伸展颀长的玉臂,裤腿绾至膝间,雪白的赤脚按照节拍踩着三排彩绘木槽,舞蹈一般的跳跃而来;走至木槽尽头,便似有人喝着口令一般,齐刷刷的立定后转,重新舞蹈一般的跳跃返回……
三排高约半尺、宽约一米的彩绘木槽内,尽是麦麸、马鞭草、椿菇菇和清凉井水按着一定比例配兑的混合物;这些混合物在少女们的反复践踏下,已经柔软若泥,搅和均匀,散发出的腥甜气息弥漫了整座车间。
这便是禾襄民间酿制黄酒的第一道传统工序,“踩”。
李进前对于近在眼前、美轮美奂的踩场景全然熟视无睹,他正沉入在自己深沉的思索当中。
人,很多时候往往只看重结果,不看重过程;只看重成绩,不看重付出。
也许在外人看来,他的事业从来就充满了鲜花与掌声,那些流血流汗的艰苦奋斗,那些没日没夜的辛劳付出,那些劈不断斩不尽的杂草荆棘,那些今日去明日来的坎坷挫折,似乎统统都没有过;有时候,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然而,只有当从纵横错杂光怪陆离的名利场中抽身出来,只有当从崇拜的艳羡的嫉妒的仇恨的目光中脱身出来,独自一人闭门枯坐而冷静深思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才会生出阵阵的隐忧与焦灼。
这些年来,他几乎已经形成了习惯,那就是,不论是在快意与舒畅的时候,还是在失望与焦虑的时候,如果脑海没有钱洁琼的身影萦绕,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出欢欢那可爱的可怜的影子:
在快意与舒畅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欢欢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那为了一块儿指头肚大小的红薯皮而吞咽口水而苦苦守侯的身影,那片片稀疏纷乱粘满尘屑的黄毛,那根根精细瘦弱凸凹毕现的肋骨……
在失望与焦虑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欢欢那调皮捣蛋的意态,那配合口哨节拍而跳起的滑稽逗人的舞姿,那伸长舌头一遍一遍轻舔掌心而带来的麻麻凉意,那在空旷平坦的田野间骤然跃起时的矫健身姿,那在寒冷漆黑的夜晚里坚守岗位时的悲壮剪影……
许多个夜晚,更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想到,面对三叔高高举起的大棒,面对三婶闪闪锋利的菜刀,面对李大牛穷凶极恶的围堵,欢欢,可怜的欢欢,又是怎样一种凄哀悲绝的眼神,怎样一种恐惧惊骇的心态呢?……
许多个夜晚,更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梦到欢欢。“欢欢,你去了哪里?我怎么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了呀?欢欢,咱们现在有钱了,走,我带你去这城里最好的肉店,买最好的排骨给你炖吃!”他大喊大叫着,然而欢欢的身影却似在遥远的天边一闪即逝,再不复现……
醒来时候,泪水和汗水常常濡湿了他的被褥。
现在,随着公司事务的诸多不顺,李进前内心深处的担忧和焦虑越来越多,对欢欢的回忆与思念也越来越厉害了。
尽管“香雪”黄酒高票入选国家商务部“中国特色产品万里行”活动,公司由此获得一大笔预付订金,尽管省市媒体都辟出大幅版面对“香雪”公司进行隆重推介,李进前走到哪里都能迎来鲜花和掌声,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知道,他和他的团队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
李进前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近两年来,“香雪”公司的战线实在拉得太宽太长了,除了涉足种植、酿酒、营销等五大行业之外,前年年底又和北京一家地产公司联手斥资五亿四千万元,轻轻松松的购得了禾襄市区北郊五百亩商用土地的使用权。尽管当时市里打造湍北新区的规划尚未出笼,北郊一带尚属城乡结合部位,但他已经敏感的意识到了这片土地中潜藏着的升值空间,他打算在这五百亩土地上建造欧洲风情的别墅群,然后公开对外出售,并准备以此为突破口,向房地产业进军。在经商方面,他的宗旨是,只要能够赚钱,只要不违背国家的政策法规,什么都可做得,什么都可干得;况且当时全国的房价都在暴涨,只要资金源源不断,只要目标单一明确,肯定会稳赚不赔。然而这次他却感到,好吃的东西必然不易消化:市里建设湍北新区的规划刚一出台,北郊一带的低价便连夜翻了几番,与此同时省里一位领导多次通过中人暗示,有公司愿以四亿五千万元的价格换取这五百亩土地的使用权;北京方面坚执不肯让步,他又不能单独决策,结果他的别墅群刚刚进入测绘阶段,便遭到了当地居民的群起拦挡围攻,至今无法开工,造成了土地闲置,资金套牢……
同时,公司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刚刚开工试产不到三个来月,厂家派驻中方代表便突然无缘无故的撤走了技术人员,同时又紧急索要剩余的百分之二十欠款。对于这笔欠款的偿还,他原本是极有信心的,因为购买设备之前,市长袁清晨就已经口头答应到时候由市政府出面担保,协调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提供六亿八千万元的农业扶持贷款,而银行方面也完全表示同意并说定年前贷款即可到帐;同时,“香雪”公司通过商务部拿到的一亿两千五百万元预付订金,在支付德国方面的部分欠款后,原本也可把他拉出绝境,送上坦途。如今,银行的贷款迟迟不能到位,罗柏伟也几次回避与他见面;工厂又因技术人员的撤走、德国设备的停用而暂时处于停产状态,倘若不能按期交货,公司便须向商务部承担预付订金百分之十五的赔款,而德国方面的欠款也已开始产生了利息和滞纳金……
还有,那天晚上遭遇的劫道事件,也使他逐渐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经讯问,劫道人名叫胡子才,原为郊区一依靠扒窃为生的无业游民;一年半前,一位三十来岁、长相清俊的男子找到胡子才,以每天二百元的价格雇佣了他,任务就是找准一切时机跟踪、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用猜他就知道,这位男子正是“宏发”集团的人力资源部主任黄克敬。“宏发”老总李震宇是自己的商场对手,多年来一直为了争抢原料、拓展客源市场而和自己明争暗斗;李震宇又和袁清晨走得极近,前次就想借助外界力量迫逼自己转让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这次黄克敬又暗中雇人跟踪监视自己,其用意,自然不言自明……
“香雪”公司目前已陷于内忧外患、内外交困的泥淖中,倘若没有奇迹产生,只怕不到三个月,公司便不得不宣告破产以资抵债了。李进前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
突出重围、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不战而胜,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此刻在李进前的脑海里,不停的闪现着这些成语和俗谚。可是怎样突出重围怎样绝处逢生呢?车到山前路在哪里船到桥头怎样驶过呢?任凭李进前绞尽脑汁想破脑袋,又哪里找得到答案呢?
“李总……”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李进前骤然惊醒;定睛看时,原来却是吕向阳带着几位身穿米白色唐装的酿酒师站在了跟前。
“哦,哦哦!”李进前赶紧甩了甩脑袋,将烦乱的心思强压下去;在下属面前,他永远不想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流露,更不愿他们轻易得知公司目前的困境,“坐,快请坐!”
一位胸飘长髯的酿酒师跨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几张纸片:“李总,今年我们几位同仁潜心研究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依照仲景秘方再次开发出了三个品牌的黄酒。这是详细的配方,请你过目……”
“好好!”李进前急忙起身接了单子,吕向阳陪着几位酿酒师退了出门。
再次回坐沙发,六十名踩少女正好迎着玻璃墙壁款款走来;李进前耳旁,《编花篮》的乐曲骤然旋响起来:
摘,摘,摘牡丹,
三朵两朵摘一篮。
牡丹花儿多娇艳,
姑娘见了好喜欢。
哎嗨哎嗨好喜欢。
齐争艳那个咿呀嘿,
祖国春色没个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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