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年
自从进了外事院,就没去过外事院的前院,这里的人匆匆忙忙,三三两两。任务房和议事堂都在这里,我大概能了解这些匆忙的师兄是在忙碌一些复杂的事情。
直到和张大爷出了外事院,我才想起来我没跟哑巴打招呼,我幻想着哑巴找到刘三打小报告说我下落不明,然后羡慕我能够出远门,一想到哑巴吃了黄连的样子,我的嘴角涌上了一抹笑意。
我们上了一辆外事院的马车,车夫见到我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他热情地跟张大爷打着招呼。张大爷说我是他远房的亲戚,我也没有吱声,倒让车夫觉得我比较腼腆。别看我在院里不怕这不怕那,其实我就是有点窝里横,因为我对外面的世界接触得太少,所以就秉持着相对谨慎的行事风格,这完全得益于张大爷对我的教导。
第一次坐马车的感觉很新奇,车厢倒不大,我摸摸这摸摸那,新奇劲儿没一会儿功夫就过去了,比起这里,我更想去摸摸那匹拉车的马。
张大爷看出来我躁动不安,他把我身后的一只木板小窗撑了起来,露了半个窗口出来,我趴在窗沿四处张望,新奇劲儿又给点燃了。一路上我啥也没敢问,我是怕车夫听见,在心里嘲笑我,为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我纠结了一路。
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风光,我终于是正经见到了。一想起外事院的那些孩子,有几个没有见过花花世界,突然觉得自己吹牛的资本,还没吹就破得稀碎。
马车慢悠悠地晃荡了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到了一处砖瓦大宅门前,这是张大爷的家,比我老宅的泥瓦要夯实得多,也大得多。
我本以为张大爷会先敲门,然后一群人张灯结彩地出门迎接。结果颠了一天的张大爷扶着腰慢慢走进门口,开锁之后,用力推开了那扇布满灰尘的木门。院儿里冷冷清清的,夕阳都快落山了,一盏亮灯都没有,这是一处封闭了一年的宅院。
我看着张大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车夫与张大爷是老相熟,我俩帮张大爷打扫了两间屋子,晚上车夫睡一间,我和张大爷睡一间。前半夜我没怎么睡好,张大爷舟车劳顿,睡得沉沉的。
我躺在床上,张大爷头朝另一头。透过窗头,借着点点星光,我看见一棵光秃秃的树,叫不上名字,它的枝桠杂乱无章,没有任何修剪过的迹象,像一张缠绕得乱七八糟的渔网。
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宅,想起了王叔王婶、沐叔沐婶,想起了我的两个发小,不知道他们此刻又在青云门里做着什么?他们会不会也在想我?
我想起了哑巴,他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去找刘三问个清楚,其实我心里早就把哑巴当作朋友了。
我想起了离开平乡的那一天,我坐在葫芦上,渐渐地小武不见了,神仙老爷也不见了,我就这么一直飞吖飞吖,飞入了梦乡。
早晨醒来后,车夫已经离开了,我搬到了车夫住的房间。随后的日子,除了帮张大爷打扫宅子,就是在村子里撒欢,看到不少和我一般大的少年,他们的笑容和我的是那么地相似,这让我觉得人间很美好。
年关更近了,喜联是张大爷自己写的,老学究的功力确实不一般,写字都能挣钱,村里好多人家都来求过联,让我好一阵羡慕。自从我知道写字能够赚钱之后,我就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张大爷也是倾囊相授,可惜朽木不可雕也。张大爷看我才练了三天就要泄气,被我气得也嘟嘟囔囔起来,倒是没心疼我白花了他二两墨钱,仍旧苦口婆心地劝说我要有恒心,练字就得下苦工夫。
我听张大爷一脸骄傲地表示,他读书的时候,光是字就练了十年,吓得我手里的笔差点就没握住。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每次拿起笔的时候,都觉得这是根烧红的火棍。
不知道是不是每年过年,张大爷都笑得这么开心。但是今年张大爷是真的开心,除了已经离开的车夫,村里人都觉得我是张大爷的干孙子。这让我心里有些不开心,但是每次回到那冷清的院落,我还是低头默认了此事。
从邻里得知,张大爷是有秀才身份的,在村里很受人尊敬,年轻的时候在县衙做过管事,家境颇丰,娶妻生子,其乐融融,儿子成年后,娶了县衙另一个管事人的女儿,生有一个孙女,倒是享了几年天伦之乐。后来儿媳妇家里面出了问题,连累了张大爷家,就此没落。穷途陌路的时候,听说有神仙搭救,才保下了这座祖宅。我想张大爷的孙女应该是和小武小蝶一样的情况。
我跨进院门的时候,看着躺在摇椅上的张大爷,不知他安详的笑容下是否还隐藏着不能言说的伤痛。我顿时有些伤感,张大爷是个好人,他对我是有期望的。这天晚上张大爷送给了我一个笔盒,还说了些勉励的话语。
然后递给我一封信,信封表面是空白的,张大爷只是嘱咐我不要打开,并没有说明交给谁,好像就是就是交给了我,我摸了摸信,感觉里面就两张纸,我一直怀疑那是两张大额银票,所以张大爷才叫我不要打开。直到我遇到他的孙女,我才发现那真的就是两张纸。
第二天,直到中午我都没见着张大爷的人,于是我去了张大爷的房间,张大爷已经去世了。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生死,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第一次真正思考死亡、恐惧死亡。丧事是村里人帮忙办的,按当地的风俗,我做了一回真孙子,此刻我的心里已经不排斥了,我很敬重这位张大爷,现在更敬重了。
他的牌位上写着他的名字,张全真。
张大爷去世之后,每次拿起笔,我都会想起张大爷。张大爷送给我的那只笔,是他的珍藏,笔上刻着“张彩”两个字,歪歪扭扭的,是张大爷孙女的名字。
张大爷的留下的笔是他的念想,留下的信是我的念想。张大爷的念想是张彩,我做了一半的张彩,我的念想是张大爷念想的延伸,交给张彩的信,张大爷不知道我能不能办到,他没有给我任何压力,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这个年过得犹如老家的渔网,让我体验了生存的美好和悲伤,一晃眼,十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