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
第八章
上岸后,马车早已等在路边,车夫是位没见过的生面孔。
车轮辘辘,马蹄嘚嘚,马车穿梭在巷陌之间,发出清脆的回响。
像是在城中绕了一圈,在一个无人巷口,薛陵玉将薛寄云带下来,又换了另一辆马车,先前的那辆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而后马车带着两人来到一处深藏在巷子里的幽静院落。
薛寄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早在上车时便支撑不住,几欲要昏睡过去,但一想到薛陵玉还在身侧,便不敢轻易造次,只能飞快地眨眨眼睛,以此缓解困意。
然而或许是车内过于安静了,薛陵玉未曾说话,只有平缓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之中,薛寄云的头越点越歪,但他也知道不能打扰薛陵玉思考,便努力往另一边靠去。
“吁”
车身猛地一顿,薛寄云骤然被惊醒了。
马车停了下来。
薛寄云睁开眼,还未能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把眼睛。
然后他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转头看向方才自己靠着的地方。
奇怪。
薛寄云有些疑惑,明明睡前是靠在车壁上的,怎么醒来后却是靠在薛陵玉的肩膀上
他用眼梢悄悄瞄过去,偷腥的狸奴也似,见薛陵玉的衣袍依旧平整,并未被自己蹭出什么褶皱来,心下一松,也许只是方才不小心靠到的。
正要将视线移开时,却对上了薛陵玉凉凉的眼神。
薛寄云登时有些心虚地撇开眼,别看他这位兄长平日风光霁月的,偶尔板着一张脸还是挺吓人的。薛寄云想起在船上时薛陵玉说的那句话,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但万幸薛陵玉没有说什么。
两人从车上下来,薛寄云习惯性地跟在薛陵玉身后,准备一会儿到了思静堂便顺水推舟跟薛陵玉告别,然而不同于往常,这条路绕来绕去,绕得薛寄云愈加头晕,正想要看看怎么回事,前面的薛陵玉顿了脚步。
薛寄云一时不妨,重重地撞上薛陵玉的后背。
对方毫发无损,便是被撞了一下依旧身形不动,倒是薛寄云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都被撞痛了。
“今日便在此处休憩吧。”薛陵玉转过身,对薛寄云道。
薛寄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并未驶回薛府,而是将他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座藏在深巷里的宅院,周遭绿荫遮挡,一点都不显山露水,院内却别有洞天,四周水榭环绕,正中坐落一处屋舍,正门前垂挂两盏暗红色的灯笼,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
“三郎不是好奇我平日不回薛府时,在哪里落脚吗这里便是我的一处私宅。”薛陵玉在前,跨过水上石阶,步入早已开了门的屋中。
甫一进屋,薛寄云便四下打量了一番,同薛陵玉在薛府落脚的院子布局相似,南侧乃是薛陵玉的卧房,布局简单,并无多少装饰,甚至堪称质朴,另一侧则是书房。
薛寄云张了张嘴,问道“长兄,我睡在哪里”
薛陵玉轻微地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他问出这个问题,道“此处只有一个卧房,三郎自是与我同睡。”
薛寄云一时语塞“这岂不是要委屈长兄。”
“无妨,我记得你曾说过,寻常人家里多得是兄弟姊妹同塌而眠,不仅不会生分,反而愈加弟兄和睦,为兄听了煞是羡慕,如今既有这样的机会,不若效仿一次,何况自我从汝阳归来,你与为我生疏了许多,为兄很是在意。”
薛陵玉神色自然,说出的却是宽慰之语,令薛寄云如沐春风,暂时忘记了他先前的威胁。
心中还生出另一个声音,为薛陵玉辩白,说不定那只是长兄一时之念,这会儿估计他自己也忘了。
薛寄云的心里生出一种满足的欣喜,身形逐渐放松下来,先前还不甚自在的表情慢慢舒展开来,形成一种在兄长面前独有的娇憨,目光湿漉漉地望着薛陵玉。
倏尔,他又想到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着急地左右晃了晃脑袋,问道“长兄,那我在何处沐浴”
薛陵玉正背着他解开袖腕,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须臾又恢复如常,冷淡道“屏风后设有浴桶,我着人打了热水过来,你便可以沐浴更衣了。”
薛寄云问完,便坐在一旁耐心等着,其实早在得知他们回来之前,便有人在着手准备了,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了几道脚步声,薛陵玉喊了一句“进来”,仆从们便拎着水桶走了进来。
几位仆从训练有素,进来时不发一声,倒好了水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倒是比薛府的下人还要守规矩些。
薛陵玉早在片刻之前便去了书房,卧房中留下薛寄云一个。
他倒是没什么顾忌,走过去绕到屏风另一侧,一件件脱了身上的衣裾,露出一身香娇玉嫩的雪肤,剥了皮的荔枝肉也似,偏他自己瞧惯了并没有什么感觉,滑溜溜地钻入水中,蒸腾而来的热气瞬间将一身皮肉烫得白里透红。
薛寄云拿过放在一旁的香胰子,不一会儿哗啦的水声不断自屏风后响起。
屏风上绣了清丽淡雅风霜高洁的四君子,如今在昏暗的光线下早已模糊了纹案,只有屏风后不住伸展双臂荡水沐浴的身影映在上面,灯光将那身影拉得很长,弯弓一般的细长脖颈尤为明显。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鸦青色的床帐上,塌边不知何时多出个人影,正静静地坐在一旁。
约莫过了一刻钟,感觉到水渐渐凉下去了,薛寄云没再添热水,起身从浴桶里跨出来。
屏风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身素白中衣,想是下人趁他沐浴时拿进来的,他并没有多做思考,便拿过来穿在了身上。
略大了些。
衣袖长摆,裤角空荡,显然不是薛寄云的尺码。
也对,这里是薛陵玉的私宅,独有薛陵玉一个主人,突然来了客人备下薛陵玉的衣物也是应当的。
薛寄云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捏住衣袖,凑在鼻尖嗅了嗅。
衣服上熏了淡淡的梅香,薛寄云曾在薛陵玉的身上闻到过。
确实是对方的衣物。
从屏风后出来时,猝不及防与坐在床上的薛陵玉撞个正着。
薛寄云吓了一跳“长兄,你何时进来的,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还未说完,转念便想到自己方才沐浴时水声颇大,自是盖住了薛陵玉回来的声音,一时半会儿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想到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嗅别人的衣服,哪怕只是想要确认一下,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刚回来不久。”薛陵玉让开身,示意薛寄云爬进去,他要睡在外侧,“怎么,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没有没有。”
薛寄云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他穿着不合身的中衣,慢慢挪到床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来,褪掉鞋袜,转身跪上来往里爬。
但因为裤脚太长,不小心绊了一下,一双藕芽儿似的玉足颤巍巍地钻出来,意外踩到了薛陵玉身上的某一处,他连忙躲开,顺势借力滚进了角落。
沐浴完之后的身体懒洋洋的,头一沾到枕头上,便浑身骨头都软了,见薛陵玉还坐在一边,他轻声问道“长兄,还不睡吗天色不早了。”
“睡吧,我给你一起。”
薛陵玉起身,动作利落地将外袍除去丢到一边,剩下同薛寄云一样的中衣,合衣躺下。
薛寄云早已打起了盹儿,只察觉到身侧有个温热的身体躺下来,还未跟薛陵玉再长谈一番,困意便席卷了一切。
他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薛寄云回到了去找崔雪游的那天,这次淮南王早早确定好了南下的行程,崔雪游也如实告知了他。
到了南下的那一日,他看到自己来到了约定好的长亭外,等崔雪游过来。
然而那个薛寄云一直等一直等,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到天上降下第一场春雨,崔雪游都没有如约而至。
他凄凉地坐在台阶上,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他安身立命的场所。
一直到风停雨歇,一阵马蹄声传来。
薛寄云像是自沙漠中找到绿洲的旅人一般,飞快地跑了出去。
然而来的不是崔雪游,而是经常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世家公子,这位的父亲与薛丞相在朝廷上亦是争锋相对。
“薛三郎,玉郎让我给你带一个消息,”对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面带讥笑,“淮南王的车队早就走了,你不用再等了。”
“为什么”薛寄云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崔世子他、他答应过我,他允诺了要带我走”
“嗤”对方哼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他的痴人说梦,“你这个废物,竟然得罪了人被赶出家门,你说说你啊,你还能干些什么,一点能耐都没有,除了长了这么一张脸简直一无是处,我看你倒不如去竹里馆看看,说不定还能攀上高枝,总比像现在这样丢人现眼好。”
“得罪人,我得罪了谁”
薛寄云几乎吼出了这句话,但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还爱不停地大笑着,笑够了之后,冷冷地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驾马离去。
留下那个薛寄云一人栽倒在泥里,不住地问着“什么得罪人为什么要骗我,崔雪游,为什么”
许是梦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过于真实,薛寄云睡得并不安稳,难受得动了动身体,眉头紧蹙,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不要”
他直接从梦中惊醒。
夜沉如水,四野无声。
静谧安逸的房间里,薛寄云渐渐放松下来,无比庆幸方才的情景不过是个梦,他扶住怦怦直跳的胸口,调整姿势翻了个身。
正要入睡时,却察觉到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烈目光在直直地盯着自己。
薛寄云一愣,生怕自己出了幻觉似的,缓缓睁开了双眼。
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影,目光清醒冷冽,全无睡意,不知道坐在那里看了多久。
薛寄云惊得犹如惊猿脱兔,腾地一下坐起身。
“长兄,你怎么坐在这,你没睡吗”他惊讶地问道。
薛陵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越是沉默,气氛越是凝滞。
薛寄云不得其解,往前凑了凑,关切地道“长兄,你怎么了”
本以为薛陵玉会避而不谈,却不想他突然开口道“你在梦中,叫了崔雪游的名字,却是为何”
回想起那个梦,或许是太过荒诞,竟让薛寄云觉得有些真实,醒来后那种孑然无依的感觉还在,他想了半晌,还是决定不要乱说出口,只装作有些心有余悸道“梦里他好像骗了我,但醒来后我就记不清了。”
“哦”薛陵玉不置可否。
见薛陵玉不再刨根问底,薛寄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夜里没睡好,第二日,薛寄云恹恹地醒来,旁边早就没了人影,他摸了把被褥,已经凉透了。
都不知道薛陵玉睡了多久,还是压根就没有睡。
薛寄云从床上下来,外面的奴仆听到动静后,便端来了盥洗用具,伺候着薛寄云梳洗,比思静堂的侍女们尽心百倍,害的薛寄云都舍不得回去了。
“长兄呢”用早膳的时候,他随口问道。
“公子出去了,命小的在这伺候郎君,您有什么事随时吩咐我们。”
薛寄云摇摇头“也没什么事,我就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府。”
“这,公子并未交代,只说让郎君安心住着便是。”
答话的应当是位管事,说话滴水不漏,态度和煦有礼,薛寄云也问不出什么,便摆摆手“罢了,还是等兄长回来我同他说罢。”
吃完饭,薛寄云便出去在院子里走了走,昨日夜里看得不仔细,白日里看时,才发现这宅子后面竟背靠了一座山,山上一片葱郁竹林,绵延而下的水流在屋舍周围流动,不免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但再好的景,看久了也会乏味,何况就这么大的一个院子,没几步路就走完了。
薛寄云吃了睡,睡了吃,整日无所事事。
这日夜里薛陵玉并未回来,他一个人睡的,第二日也不见薛陵玉归来,问管事管事闭口不谈。
等到第三日,还还未见薛陵玉身影,薛寄云的内心终于产生了一阵恐慌。
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不会被薛陵玉软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