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
第十章
薛寄云在发抖。
起初像一只簌簌的蝶,奋力地扇动着羽翼,却根本撼动不了一丝风尘。
厚重的大氅遮盖了这一细微的动作,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张柔嫩小脸,在跳动的晦暗光晕下显得白森森的。
“不要啊啊啊”
凄厉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薛寄云闭上眼,不想直面这恐怖的场景,但那叫声却毫不掩饰地传过来,令人无法忽略其中包含的无限痛苦。
他想要挣脱薛陵玉的桎梏,但对方攥得越来越紧,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的浮木似的,将他生生地捏疼了。
“长兄,疼”他微弱地求饶着,企图引起薛陵玉的怜惜。
仿佛是过了一甲子的时间,又或是只过了一瞬。
薛陵玉像是从什么思绪中走了出来,眼球极为缓慢地转动到薛寄云这一侧。
薛寄云又疼又怕,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潸潸而落,葡萄似的黝黑双瞳诉说着无数的委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静悄悄地哭成了小花猫。
薛陵玉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倏尔松开手,但薛寄云已经哭得没力气了,他虚软地瘫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那头的叫喊声逐渐变得沙哑又刺耳。
薛寄云又要哭了,这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强势有力地捂住了他的双眼。
“我不知道、是谁不要放过我啊啊啊”
千万只昆蜉爬到那人的身上,舔舐着甘甜的蜜露,带来无尽的瘙痒,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嚎叫。
等到浅层的蜜吃尽后,那些昆蜉又不断往皮肤深处钻去,蜜露藏在他身上无数的伤口里,很快每道赤红色的伤口上爬满了昆蜉,甚至钻进了他的嘴里噬咬。
“杀了我杀了我”
他的嘴已经肿得无法正常说话了,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呓语。
血水混合着腥臊的尿液流了一地。
场面一度令人惊骇,但周围的士兵却不为所动,仿佛早已见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
而这一切都离薛寄云远去了,被薛陵玉遮住双眼后,一瞬间好像跟外界失去了连接,连双耳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但他的身体还是习惯性地在颤抖。
浓密修长的睫羽扑簌簌地抖动,不断扫在薛陵玉的掌心,带来轻微的酥麻。
“金麟儿。”
但薛陵玉的声音还是清晰地穿透过来,落在薛寄云惶悚不安的心上“小麟儿,别怕我,你这样的乖巧,我怎会伤你。”
如敲金击石,琤琤琅琅,掷地有声。
薛寄云不记得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的记忆出现了短暂地遗失,等他清醒时,人已经被带回了薛陵玉的私宅之中。
天色将晚,浓云四垂,残梅夹着飞舞的白雪遍地零落,令人分不清是梅还是雪。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的光映照进来,显得里面冷冷戚戚,了无生气。
薛寄云缓缓起身,呆坐在塌上,眼睑微肿,眼神怔忪,鼻头还残留点点红粉,两颊生晕,眉目疏落,看上去很是可怜巴巴。
过了一会儿试着动了动手脚,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裾不知何时换掉了。
“醒了,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吧,夜里走了困可就不美了。”薛陵玉枯坐在一旁,不知等了多久,耳边只听见细微动静,便将注意力集中过来,他的声音温润清冽,语气自然沉稳,仿佛还是雍容尔雅的如玉君子。
暗牢里发生的事情逐渐在薛寄云脑海里复苏,他惊魂未定地看向薛陵玉,却对上了对方柔和的目光。
仆从们轻悄悄地走进来,点亮四角的灯,灯下两人各怀心思,薛寄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但薛陵玉似乎并不在意。
点灯之后,晚膳一道道的上上来,其中便有薛寄云上午才提到过的桂花白玉糕。
“要我抱你过去吃吗”薛陵玉脸上带着一丝戏谑,并不明显。
薛寄云连忙摇摇头,双脚伸出去在脚踏上找鞋。
“在这儿。”
薛陵玉将他的鞋从身后拿出来,薛寄云不由得有些窘迫,伸手去拿,却扑了个空,然后他看到薛陵玉蹲下身,拿起他的一只脚。
“不”
薛寄云拥有一双纤巧的脚,细嫩翘秀,白得欺霜赛雪,清晰地显出淡淡的青色脉络,足尖小而圆,如嫩生生的笋芽儿一般。
薛陵玉很轻松地便抓住了他的脚踝,脚趾在对方的视线下害羞地并拢在一起,很容易便套上了洁白的罗袜。
袜子似乎也不是薛寄云的尺寸,套上后松松垮垮地将掉未掉。
薛寄云被他的举动惊得呆若木鸡,几乎是顺从着让对方穿好了鞋,而被薛陵玉碰过的地方残留着一丝灼热,似乎昭示着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见他傻乎乎的,还是一动不动,薛陵玉也不提醒,招呼都不打,直接又把人当稚儿一般抱起,放到了桌前。
“好好的三郎,怎么就呆了。”薛陵玉促狭地开了口,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难不成也要哥哥喂你吃”
眼看薛陵玉真的要拿起他眼前的竹箸时,薛寄云赶紧醒过神来,一把抓了过来。
“兄长,你你、你方才握了我的脚,没洗手”
薛寄云话刚说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尖,这说的是什么嘛。
薛陵玉笑了笑,起身去一旁净手,洗完后走过来,坐在薛寄云身旁。
“三郎快些吃吧,别饿坏了。”
薛寄云食不知味,在自己面前的两道菜里挑挑拣拣,人还没转过弯来,直觉薛陵玉今日很不对劲,该不会是被什么妖仙附了身,刚刚竟然帮他穿鞋。
别说薛陵玉,就是薛寄云,也从未给旁人穿过鞋,但是薛陵玉却做得如此自然,仿佛他真的惯会伺候别人似的,一点都不嫌脏
眼看薛寄云又神游天外去了,薛陵玉干脆拿起自己的筷子,帮薛寄云布菜。
他放什么,薛寄云吃什么,乖得如同家养的狸奴,直到薛寄云吃到一口辛辣的姜片,咀嚼了几下,才皱着一张脸回过神来,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急得眼神闪烁。
“吐出来。”
薛陵玉用手箍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张嘴,将姜片吐在了空碗中。
又递给他一杯茶水,漱完口后整个人都舒服多了,他看看薛陵玉,不好意思地道“谢谢长兄。”
方才真是太丢人了,要不是薛陵玉帮他,他估计直接就吐出来了,那得显得多么不文雅。
殊不知自己走神走得太厉害,其实姜片夹进碗里的罪魁祸首便是眼前之人。
薛陵玉咳嗽了一声“无妨,你继续吃吧。”
说着端起了酒杯。
薛寄云这才发现,他眼前的碗碟似乎没有动过。
冷月如霜,夜窗如昼,这样的美景,确实不该少了绿蚁新醅。
但一闻到这淡淡的酒气,薛寄云还是忍不住道“兄长,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薛陵玉拿着酒杯的手一顿。
他抬头望着薛寄云,凤眸流转,道“确实是我疏忽了,还是三郎仔细。”
而后放下酒杯,专注看薛寄云吃饭。
薛寄云被他的吹捧和配合搞得有些飘飘然,心中不免得意,但一想到先前才发生的事,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断了的枝梢一般,僵硬地垮下来,先前还津津有味吃着东西,瞬间便食欲全无。
所幸方才他在薛陵玉的投喂下吃进去不少,这会儿已不是很饿了,薛陵玉也不为难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靛蓝色的小瓶,放到薛寄云面前道“若是吃饱了,便来帮我用药吧。”
薛寄云不常帮人处理伤口,唯独帮薛陵玉处理过几次,还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下手不知轻重,时常还未包扎好,就让薛陵玉的伤口崩裂开来。
“对不起,陵玉哥哥,三郎是不小心的,”薛寄云哭哭啼啼地望着薛陵玉的伤口,心疼道,“我只想帮你。”
薛陵玉那时不若现在的气定神闲,疼急了咬着牙,额头上豆大的汗滴落下,冷冰冰地道“哭什么,再哭就给我滚。”
薛寄云吓得眼泪立马就止住了,可是哭得太厉害,打了好几个哭嗝。
后来几次,薛陵玉几乎没什么脾气了,薛寄云摸不准自己弄疼他了没,每次弄一会儿便停下来吹一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弄疼你了吗,陵玉哥哥”
薛陵玉背着他,声音古井无波“继续。”
在薛寄云看不到的地方,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直到现在,薛寄云还是没学会帮薛陵玉上药。
那伤口在左边的臂膀处,不大,但是深,被匕首狠狠地扎进去,若不是薛陵玉身手灵活,恐怕会扎到心肺。
而在这处伤旁边,还隐隐有几个伤疤,虽然已经淡了,但还是能看到。
薛寄云深吸了一口气,将他之前绑好的白布拿下来,那布上已经被血渗透了。
“长兄日后可要加倍小心,以后等年岁稍长,这些伤疤恐怕会留下隐疾,”薛寄云自觉十分贴心道,“不若早早给三郎找个嫂子,这样便可以好好照顾长兄了。”
薛陵玉转头看他,目光微妙“三郎怎么想起让为兄娶妻了,难不成是三郎想娶了”
“我还早呢,”薛寄云不疑有他,顺着他的话头道,“总得等长兄和二郎成家后才能轮得到我吧,到时候还需要长兄为我多把把关。”
“等到我成亲之后”薛陵玉凤目微凛,似笑非笑道,“既如此,为兄不娶亲,三郎便不娶亲,如何”
虽是问句,却透露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什、什么意思”
薛寄云微张了张嘴,不太明白薛陵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