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3 事件与事件性

公寓楼一层是个装修整洁干净的自助餐食堂，虽说是全天供应，实际上后厨师傅们有自己的排班表。每天只要稍稍留意饭餐的温度，不出多久就能摸索出其中的规律。拿培根来说，保温盘从早八到九几乎都是热乎乎的，工作人员不断端上新煎出来的培根，但到了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就会发现越往后盛的越凉了，多半是九点多的早餐最后一批放凉的。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各自又有一轮新菜，也就是说一天有着标准的三循环。要是华夫饼之类的甜点，下午三四点钟似乎还会新做一轮。Manuel只有每天的第一顿饭在公寓里吃，其他时间要么去小吃集市，要么去外面餐馆。和国内大学不太一样的是，学校官方宿管买的这一顿12美元的早餐，反而比在外面随便吃吃要贵一些，所以说我知道Manuel并不是因为受不了“贫苦”。平心静气地讲，公寓供应的伙食最起码有中等的水平，因为照顾国际生的方针，唯有我们这个食堂还时不时会请人来做民族菜，中秋的时候也确实吃到了美式月饼。

说到Manuel的第一顿，指的是从早午饭到下午茶区间的任何一餐，具体要取决于前一天夜里的活动。在极少数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日子里，他能在十点半左右嘟囔出清醒的声音来，这时要是赶上我下课回来，便会拽着他下楼去吃点什么，刚好打发课间的空闲。他是个没有起床气的家伙，早上起来异常老实、行动缓慢，坐在双人的小圆餐桌前一边揉眼睛一边抱怨食堂的饭难吃。我觉着有意思，就锤他胳膊几下，一小层赘肉随之弹起。我说得怪他自己起错了时间：早上刚出炉的煎蛋都是中规中矩的好吃，或者干脆睡到十二点，直接能吃到新鲜出炉的烤牛肉。

“你们南美那边不是喜欢吃那种长相奇特的薯片来着吗？俩小时前可是有的。”

“少来。这里做的都是糊弄外地人的，能和正宗的比吗！”

总之他一直也没能早起来过，我又不知道怎么算是正宗，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有一次早午饭的时候，他难得一本正经地给我和另外两个室友讲起来了自己国家如何如何用不了亚马逊网购，更甚至网购本身就受到限制，似乎是因为物流和零售行业本就不发达的关系。按照他的描述，即便生活在首都，很多设施和现代产业也都是落后的。我在这之前经常提醒自己不要把对南美国家的一些刻板印象套到Manuel身上，但现在看来，刻板印象之所以成型还是有一定现实基础的。我甚至都要相信他之前是认真地在问我中国家庭有没有冰箱了。

于是接过Manuel的话，我让他举几个只有这边才能体验到的事物。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答道——“PS4”（索尼的第四代主机游戏机）。我就差把橙汁泼他脸上，亏我以为他受到了什么文化上的冲击而一蹶不振。回想起来，他确实从第一周就买了台黑盒子一样的游戏主机。在那之前我是从来没见过接显示屏的游戏机的。倒不是说我不玩游戏，只是觉得电脑更加方便。在高中的时候偶尔和班里的同学一起玩多人射击游戏，早就习惯了键盘鼠标。不管我如何抗拒手柄操作，隔三差五在没有聚会的晚上，Manuel还是经常拉我陪他坐在电视前面玩双人游戏。对游戏本身我既没什么特殊的执著，也没理由看作是十恶不赦的恶魔，若是作为和同伴加深关系的手段我还是欢迎的。于是乎只要时间不晚，我便大致回应他的邀请。没想到Manuel相当感动，充满激情地为我介绍各种经典老作之余，还硬是把自己的账号密码借给我，让我白天一个人的时候在他房间里想怎么玩怎么玩。我哭笑不得地谢过他，又补上一句让他先把自己的被子从地上捡起来。

在这之后，我以周中一两次的频率毫不客气躺在他懒人椅上玩他推荐的那些游戏。说是玩游戏，实际上我的心态更接近于在公交站等车时发现了一张数独的报纸页，既然发现了便随意填一填；既来之则安之。不得不说他收藏了不少数独页，各种类型和题材，光碟的封面海报风格迥异，却无不承诺着一段段璀璨离奇的冒险。

漫步于诸多虚拟世界的过程中，我慢慢发现了“事件是具有事件性的”这一奇妙逻辑。虚拟的故事为了营造现实感，常常安排玩家去模拟着做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在现实中，我的吉他琴弦断了需要去乐器店买新的，乐器店又非要开得离自己家八百里远，这本是一件无聊至极的麻烦差事，但在游戏中摇身一变，成了能让玩家领略城市风貌，以及和虚拟角色产生情感连结的人造关卡。买琴弦从原本一件要做的普通杂务，变成了具有戏剧性的一个事件；它被从现实生活中奔流不息的事件链中切取出来，贴上象征生活乐趣的标签，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起先觉得讽刺，习惯后转而又觉得精巧。设计出这样关卡的各国创作者们一定是相当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才能仅够透过切片来整合出惟妙惟肖的故事吧。我照葫芦画瓢，听着耳机里流淌出的游戏背景音乐去做一些琐事，假装自己是某段虚拟故事的主人公。或许有些时候我成功了——成功地将日常升华成了日常以上的什么，赋予平凡事物以额外的意义。无论如何，我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渴求起现实生活中的新鲜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