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2 Manuel
如果没有刚好遇到室友的Manuel,这想法或许会以偏激的形式迅速反作用于我身上。
那正是我和两个23公斤的行李箱挣扎到公寓房间门口的时候,一个男生半倚着我隔壁的门框和像是双亲的人说着什么。那是个高大、浅棕色皮肤的家伙;从半袖漏出来的臂膀有着相当的分量,单论维度有我两圈,似乎又不紧实。不仅胳膊,身上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如此的——谈不上蕴藏着爆发式力量的粗壮,既不算特别灵巧,也不臃肿。往上扫去,是一张国字脸,衬托着五官格外地对称、整齐,瞳孔是黑色的,照例的话应该算是相当帅气的排布,只是由于那厚重的体型、外加像是鸟窝的黑色微卷短发,比起帅不如说是亲切。我不厚道的觉得有些喜感:那对夫妇身高比较矮,需要仰着头和他说话,又穿了正式场合的民族服饰,和他休闲风的短袖短裤对比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场景中的角色。
我不好打断他,进到自己房间,一边摊开大小行李蹲着收拾,一边东擦擦西扫扫。过了几分钟,他以刚刚的姿势(这次插着胳膊)又倚在了我的门框上,打起招呼。
“刚过来?叫我Manuel就好,”他说着伸出手来。
我站起身来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是Dan,”顿了一下又补上了,“中国BJ”。
“Cool.”
“刚刚是你父母?”
“啊对,”他右手放到了后颈上,“无论如何都想跟过来看看。你怎么一个人?”
“他们没看的很正式。”
绕地球半圈的机票价格不菲这种事情,自己了解就好。但他好像露出了遗憾的表情,轻轻锤了下我的肩膀,问去不去吃冰激凌。我觉得好笑又欣慰,但不习惯这种自来熟,没多想就回绝了。
“不是,你听我的。咱学校冰激凌特讲究。不趁着现在人少抢不到的。”他一脸诚恳和期待,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那......”
“诶走了走了,我请。”
没办法,谁叫说不好抢呢。
一个月下来我大致了解了新的环境。我和Manuel住的公寓楼置于学校地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上,管理方针围绕着帮助国际学生适应美国文化展开,再加上较高的国际生招生比例,走在楼道里能见到不少亚洲面孔。我的这套清一色“外国脸”的复合公寓套间倒算是特例了。加上另外的两人,我们四人共用的这个套间是各自独立的单人房间,和客厅连结的半开放式厨房,以及两间洗手间是共用的。舒适的代价是稍微高了一点的租金,不过和波士顿或旧金山比起来仍便宜了不少,我内心得以平衡。
说实话,我没想明白为什么像Manuel如此喜欢社交的人会住进全校最平静的公寓。他本是来自南美一个我都叫不上来的国家,同样只身一人,但在我不知不觉中,他的房间竟开始络绎不绝地迎来各种访客。那大大咧咧,随意和人搭话的性格看来是与生俱来;作为邻居的话,我倒希望他能先把音响的声音稍稍调小点。每当我过去打算抱怨,他总能很熟练地把我拉进他正在进行的什么小派对里,又是介绍各种人给我认识、又是怂恿我讲讲中国到底有没有冰箱的。他那十平米的房间一到了晚上总是泛着紫色和深红色的闪光,透过门缝看去虽是繁星夜的颜色,实际上是由什么迪斯科球的反光散发出来的,毫无优雅可言,倒是热闹得自成一派。时间久了,我不习惯也只能习惯,从亚马逊网购了一整罐的耳塞打算草草对付。好笑的是,这种耳塞居然格外的好用,怕不是真能阻挡下三四十分贝的噪音,从那以后我总是随身带着几个。
噪音的问题解决之后,我不得不对Manuel心怀感激。即便向来英语不错,要我主动去和一大帮美国人社交还是犯怵的。Manuel的派对帮我回避了初来乍到的尴尬,建好了舞台,方便“朋友的朋友”相互往来。再来,他待所有友人几乎都是如此热情,让人不禁感叹这是个多么耀眼又精力旺盛的家伙。他与我以往接触的同龄人,尤其是我自身,有着不言而喻的巨大差别;其原因不像是来自所谓的“文化鸿沟”,而是Manuel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某种罕见魄力。我能隐约感受到他对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执著、对情绪的高度敏锐,最终以乍一看粗糙聒噪的形式呈现出来。于我来说,这处世姿态未免过于消耗体力。我只能以自己舒适的形式来响应Manuel,那便是卸下刻意与谨慎,换上与他同样的不拘小节。宿舍于是变得轻松起来,我们隔了房间互侃的日常照旁观者看来想必滑稽。终于有一天,我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实在念不来他那拗口的西班牙语名字,叫他赶紧换了。
“你当这是挑外语名呢?”
“算了,就叫你Mboy。”
这就算一件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