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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1 坡道的橙镜

期中考试那阵,我做了件蠢事。虽然就我个人学习模式而言,大一的课业压力不算重,临近考试的时候总还是会积蓄的。一个周六,为了稍微放松心情,我大早上就去自行车店又做检查又充气的,打算用半天时间去好莱坞山转转。好莱坞的街道是坐立在洛杉矶北面的,怎么讲也是繁华的都市区,总不可能建在山上。话又说回来,好莱坞山只不过是我和Manuel这么叫,人家真正的名字叫做Lee山,和牛仔裤品牌Lee是一样的拼法。之所以和好莱坞挂起钩来,是因为山坡上有一组巨大的白色金属字母标识,排成了“Hollywood”的字样。其建设成本既不和洛杉矶地标之一的重要地位相符,也更不可能企及好莱坞经济生产总值的零头,但得益于Lee山的位置,这字母牌刚好俯视着山脚下的洛杉矶,映衬在加州的黄色土山上确实壮观。

留学生也不过是旅居四年的游客,城市地标当然是要看的。于是乎,我从将近十点出发,选了一整个歌单的乡村音乐,颇为期待地一路向北骑。之前几个月的时间,我大多都在校园的周边转悠,最远也就不过到市中心火车站附近。我本是打算更早地多去到处走走,但一想到时间充足便不紧不慢起来。也好,这次向北正是突破了之前的边界,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每个城市有自己的主题基调。久住的本地人虽然不一定能很清晰地表述这基调的具体内容,但让他看到图像的时候,就会告诉你“错不了,这就是哪哪片”,接着头头是道地讲起和那街道有关的种种故事来。住在BJ城南小二十年,我印象中老城的基调是走不完的窄巷、新建的和留下的灰砖墙混杂在一起;等走过几个街区遇上公园的时候,就得再添上一些褪色的小红亭子。可无论现在的京城多么车水马龙,过去的历史多么悠久深厚,若是请油画家来,最后画布上少了槐树的油绿,我是要有意见的。这树的门类大可因人而异,毕竟BJ树种众多,市树另还有侧柏,按照数量来讲,柳树和银杏也很常见;我小时是在两旁种植着槐树的街道上长大的,有所偏爱也正常。但最基本一条是绝不能没有树——城市的景色总得是平衡的、搭配的。在我的印象中,BJ一定要是深红、灰、油绿的;又如上海是老楼的米黄、外滩的蓝、梧桐树的浅绿。

洛杉矶的话,洛杉矶都市的半边是橙色和绿色的。绿的依然是树,和Jerry小屋旁种的应该是同种的印第安榕树,椭圆形轮廓的饱满树冠,像是甜点店里的德国圆面包,有风的时候会一整个儿软蓬蓬地上下摆动。相比之下,这橙色就格外的大胆和扎眼。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城市如此大幅度地将橙色铺在街上:橙色的市政公交、墨西哥餐馆、零售店遮雨棚。在如此多的橙色中,我愣是被晃的有些迷糊,甚至以为马路牙子边上画的那些禁停线都是洛杉矶特有的装饰了。不过有意思的是,虽然随处可见纯正的亮橙色,街上却不显得艳俗,反而和榕树的渐变绿色无比协调,既柔和又爆炸。对于孕育出了好莱坞和硅谷的城市,这说不准还是最合适的组合。生活了数不清华人、韩国人、南美人的城市,哪怕是有一天用上七色彩虹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对我这么个旅人来说,只觉得一边穿过一块块街区一边像这样拼凑色彩相当奇妙,因为大脑还没来得及将洛杉矶划归到大洋彼岸另一个国家、另一种环境,就已然套上一贯的运作模式,将洛杉矶剥丝抽茧,变成了和自己故乡本质近似的样子。我不再觉着身处完全陌生的城市了。

路上获得了启示是件好事,但当我骑了有七成距离后,开始出现连续的上坡路。我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海拔高度问题——既然是仰头就能看到白招牌的Lee山,有一定的高度才正常。顺着上行,身边的繁华楼宇渐渐消失,身边呼啸而过的都是机动车,偶尔才有专业的骑行团队。我自觉傻气,也只能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硬着头皮往上骑。自行车终归不是个适合爬坡的交通工具,即便是最省力的一档,也把人累的满头大汗。在挣扎了二十分钟后,我决定还是下来推着车子慢悠悠地走着去。眼前一条道大体上是环山公路,离山顶直线距离看起来不过两三公里,实际上具体如何我也不愿意去想。为数不多的好事是走在山阴下,凉快倒是凉快了不少。

这样绕来绕去地走着,我来到了一条笔直的小段单行上坡路,道路两旁不挨着山体也没有大榕树,取而代之的是种着棕榈树的几家小独栋,外面围了整整齐齐一排树篱,一片岁月静好的平和气息。阳光从左侧打过来了,但因为是斜着,只是把右前面的房屋照亮,使挂百叶窗的玻璃门泛着光晕。看不到路的另一边有什么,路面延展到小山坡顶就暂时隐去了。是为了方便往来车辆观察另一侧情况吧,坡顶的右侧立了一面交通镜。那是这条道上唯一一抹橙色——高一两米的金属杆上面托起立着的圆形边框,围起一张曲面镜。就是这样一面镜子。边框的上沿实际是有防止太阳光的遮光罩的,奈何中午的光线不管不顾地跃了过去,使得镜面中一片白光,不甚明了。

毕竟没有开车,观察不到情况也无妨。但对于眼前这样的街区,它坡道的另一端,我还是抱着适当的好奇心的。我依旧匀速推着车向上,另一面一直是天空,还是天空,像幕布一样一点点往下滑,冷不丁地到和地面的交界线了。那条线最初有些雾蒙蒙的,原来是有些遥远的缘故,但逐渐看的清楚了——是远处的楼宇天际线,一排一排地露出来,越来越多、越矮、也越密集,渐变成建筑群和街区了。终于,我走到了橙色镜子边上,看见脚下的这条沥青路向下延展出去很长的一段距离,接着一个转弯消失了,尽头的防撞栏再前方只剩下大片白云的天空和已经完全铺展开来的名为洛杉矶的文化大熔炉。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惬意地站着坡道的顶端,我情愿相信自己或许真的被分到了这城市绚烂的碎片;而且,只要继续向前,仿佛就能到达某个现在尚不清晰的、更加壮美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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