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6 遗迹
高中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暑期夏令营。是学校官方举办的、打着语言学习的旗号出国旅行一整个月的活动。没人会和旅行过不去,要能在国家公园里面办野外教育才好嘞。奈何校方能合作的机构有限,一行人飞到了美国中部的一座城市。其平平无奇渗透着街头巷尾,以至于除了平淡,别的还真挑不出来什么缺点;店都是全国连锁,房子和公寓的样式也标准现代,宛如山东一些翻新后的城市——整洁、便利,但走在街上四顾望去,竟察觉不出有什么是原就属于这城市自身的。
在这样的街道间游荡了二十天后,终于在一个下午,实验室的老师决定带头去漂流。我们把所有带了电池的二十一世纪产物留在大巴里,扛了两条多人皮划艇和额外的单人皮划子,沿被赋予了州名的河道往下漂。实际上两岸的风景并不壮美,但漂流自有乐趣,两船人闹起来一下将之前精神上的倦怠抛之脑后。折腾了约莫两小时,我们披着湿透的衣服上岸,来到一片风景奇特的土地上。邻水的一面是平整的小石子浅滩,紧接着不远就开始上坡。一条踏出来的小路被两侧的低矮灌木覆盖,蹭过身体时发现有的竟带刺,怪不得带队人在前面劈砍树枝。一阵好走,坡度渐缓的前方忽然冒出泥房子一样的四方构造。挡风遮雨是指望不上,毕竟连屋顶和门窗都没有,倒有像是粉笔画的简单涂鸦。
“小伙子们,知道那是什么吗?”可还没等有人答复,领队就满脸兴奋地跟上答案:“这可是几百年前本土部落留下的遗迹啊!”
经由她的介绍,我产生了对眼前古老文明的,一种暂时、收敛,又极其个人的兴致,像是在俯视博物馆里的玻璃展柜——在开着白炽灯和中央空调的现代场馆里,纵使那展品浓缩了不知多少过去的记忆,试图向人诉说怎样曲折的兴衰,注定都只能被符号化,成为无数脱离时代的“新奇物件”其中之一,至多挑动起观众略微的好奇和注意。
这好奇果然是消散了。我跟着领队的背影继续向前走,她鞋子连着小腿的轮廓逐渐被路面挡在另一端了。一心急,我跑着跟上,反应过来时竟已站在平坦开阔的顶端。眼前铺展开的是近乎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地面干涸开裂出黑漆漆的缝隙,和足球表皮花纹如出一辙。这片旱地上,唯一存在的便是巨大的石头——一人多高,每隔几十米一块,形状各异,绝不像是人为能摆出来的样子。而每一块这样的石头上,以和那小泥房里同样的风格画满了图案,虽然经历了雨水冲刷,却尚能辨认出从巨大的眼睛、狩猎动物,到独木船、儿童、辨不出的神秘符号;唯有红白相间的笔迹留在干涸大地上,头顶是湛蓝无云的天空以及炙热的艳阳。
我嘴里有些发干,先是慌张,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来。对了,相机,我特地随身装着的卡片机在——在大巴里,连同手机和耳机。我将所有口袋都倒翻出来,手头愣是什么都没有;可这样一副过于宏大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失去了媒介,又该如何与它互动呢?脚下的大地仍是静谧而无谓,一声不响单单存在于此,却简直像是在嘲笑我的慌张。
“所以在这里应该做什么呢?”
“什么意思?”领队不解,她比出炫耀自己故乡的神情,右手在半空中伸展,划过眼前的风景。“什么也不做,像这样用眼睛去看它。”
“什么都不做。”我就地蹲下来,身上的水气有些吹干了。眼前这光景恐怕和几百年前印第安人之所见别无二致吧。他们不知怎得找到这片隐秘的乐园,以涂鸦留下了生活的痕迹,又不得已在土壤干涸后踏上了迁徙。放任思绪漂浮,我又在博物馆里了。这是不知名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不由分说将我压缩成了长卷上最渺小无奇的展品。在前方,有成群的印第安人伴着笛子起舞,一开始热闹非凡,可连这样的阵仗都渐渐模糊不清了。长卷自顾自展开着,分明不由得任何人的干涉。我瞬间感到一股厚重的洪流;在这般景致前,人怎么能够奢望以任何外界的手段去掌握自然的什么呢?哪怕试图去画、去拍,将现实电子化了,“储存”下来了,“分享”给好友了,连记忆仿佛都永恒了,究竟这切片有几分是真正属于此时此刻的呢?
我去招呼身边的伙伴了,因为他们实打实地存在于此。在当下的嬉闹中,历史也好厚重也罢再次被琐碎化成了背景板,孕育出个人的情绪,可这回的情绪是如此鲜明、纯粹,使那本已乏味的夏日冒险以最绚烂的姿态永久地印在了我后来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