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神仙打架（一）

收养他的那个老道姓史，自称史半仙，在金满仓七岁那年，史半仙生了一场大病，就此撒手人寰，留下金满仓一个人。从此金满仓没了依靠，只能独自生活，以替人跑腿打杂为生。

金山镇太小，杂活难找，即便日日操劳，也所赚无几。好在他脑子活络，嘴巴又甜，为小镇上的赌场、妓院、酒楼、当铺拉生意，每拉到一个客人，就有一份赏钱。以此勉强糊口，倒也不至于饿肚子。

这座破道观是史半仙留下的。原本有上下两层，前后两进，但年久失修，大多已倒塌损坏，只剩下这间屋子尚算完整，他便当成了居住之处。

那老妪叹道：“你小小年纪，便要自食其力，却是难为你了。”

金满仓笑道：“那也没什么。”忽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修……修仙者吗？“

那老妪不答，拿出一小叠纸片，道：“你去找个高处，替我把这三只纸鹤放了。”

金满仓接过一看，却是三只以黄纸折叠的纸鹤，奇道：“这怎么放？”

那老妪道：“我传你一道口诀，待会儿你照着念即可。”

金满仓又惊又喜：“你……你果然是修仙者。”他听人说过，修仙者施展法术之时，口中都要默念口诀。不由心下大喜：“老子这就要学法术了！“可等他记下口诀，只是几个奇怪的发音，不免又失望起来，疑惑道：”这便行了？“

那老妪道：”只念口诀，当然不行，还须以灵力发动，才能驱使纸鹤。“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金满仓只觉一道凉意从背心透了进来，与刚才那道寒意不同，这道凉意入体，并无刺骨之感，反令他浑身舒畅，头脑清明。

那老妪道：”要越……越高越……越好，去……去吧。“她强提灵力，在金满仓体内留下了一道灵气，顿觉体内空空，虚弱无比。

这纸鹤乃仙门之物，可飞越千里，传递讯息。原本以她修为，只需神念一动，便能放飞。但她此刻重伤之下，油尽灯枯，委实再无力气，只有让这小孩帮忙，还须登高而放，否则灵力不济，只怕纸鹤尚未飞高，便被对手拦截，反而暴露行踪。

金满仓手捧纸鹤，出门而去。走过门口，看见屋檐下的那只水缸，心头一动：“刚才我藏东西的时候，不知被她看没有？”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弯腰从缸中取出油纸包，塞入怀中，这才放心而去。

此时月上树梢，万籁俱静，他出了道观，一边走一边想：”那老太婆说越高越好，但这里已是山顶，再高的话，只能去北边的大山了，可深更半夜，去那里太过危险。“

金满仓向来懒惰，若非见那老妪是修仙者，杀自己如掐蚂蚁，逃也逃不掉，早已随手将纸鹤扔了，逃下山而去，想了想，便抬脚往道观正门走去。

那道观正门之前，原本是一个供游客上香参拜的广场，颇为开阔，此刻已长满杂草，景象荒凉，草丛中有一棵大松树，树干笔挺，枝叶茂盛。他来到树下，用手抓住一根横枝，用力拉了拉，见颇为结实，便爬了上去。

爬上树顶，极目远眺，月光下，四周一览无遗。金满仓心道：”便是这儿了。“拿出那叠纸鹤，捧在掌心，口中默念那老妪传授的口诀，跟着噘起嘴巴，轻轻一吹，只觉腹中一凉，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再看那三只纸鹤，竟真的飞了起来，振动翅膀，冲天而起，化作三道虚影，向东、西、南三个方向飞射而去，眨眼便消失不见。

金满仓又惊又喜：”这法术当真神奇，我若能学会几个，赌坊里的银子不要也罢。“

当时世间盛有神仙传说，他也常听人说起。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他是不敢去想的。那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本事，也没敢奢望。只盼能学些点石成金、穿墙隐身之类的法术，从此一技在手，衣食无忧，逍遥自在，那就笑不动了。

金满仓算了算时间，心想：”我先不忙回去，等上一两个时辰再说。那老太婆见我去了这么久，如此卖力，说不定感激之下，传我几个法术，那也不一定。“当下便在树上找了一个粗枝躺下，暗自琢磨，待会儿该如何表功，如何用言语打动她。又万一她问起：”为何去了这么久？“”找了多高之处“诸如此类的问题，又该如何编造话语，以显得自己为她办事，不畏艰辛，任劳任怨，令她心生感激，自己再开口求教，她便不好推辞了。

他这一天屡遇怪事，数番受惊，甚是疲惫，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凌晨，急忙爬下树，跑回到道观。回到屋里，那老妪感念他劳苦功高，竟真的传了他法术。

金满仓大喜之下，施展法术，脚下凭空生出一朵白云，托着身体飘了起来。白云越飞越高，片刻便升至云端，低头望去，山川河流，渺小如豆。忽然一阵罡风吹过，身体摇晃，心中害怕，便欲降下，却怎么也想不起降落的口诀，惊慌之下，脚下一空，那朵白云倏然消失，身子从万丈高空，坠落而下，”砰“的一声，掉到地上。

金满仓吃痛之下，睁开眼来，却是做了一场梦！原来自己睡的太死，从树上掉了下来。眼见月至中天，已是半夜，算算时间差不多，便从地上爬起，准备回去，身子还没站直，忽见空中飞来两道身影，你追我赶，呈前后追逐之势。

金满仓心下一惊，急忙躲到草丛中，抬头望去，月光下，只见前面那人身形瘦小，衣裙飘飘，颇为眼熟，仔细一看，不正是那个老妪吗？心中奇怪：“她不是伤的快要死了吗，怎得还能飞？”再看后面追她那人，头戴黄金面具，身穿一件宽大长袍，看不清楚模样，但身材矮小，显非那青衣文士，不由奇怪：“难道还有别人，也在找这老太婆？”

正疑惑间，只见那老妪然身形一凝，停在空中，转身喝道：“乘人之危，藏头露尾，你是什么人？”

后面那人遥隔数丈，也停了下来，只见他周身云雾缭绕，似幻似真，相貌莫辩。听到老妪发问，这人默不作声，上前一步，左手负背，右手向上举起，在空中画了个圈，顿时月光一暗，天空被蒙上一层轻纱，将数十丈方圆笼罩其下，仿佛自成一界。

那老妪冷哼一声，道：“天地牢笼！原来是魔教的妖孽。你们鼻子倒灵，这么快就追来了。“

那人不做声，只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好似索要什么东西。

那老妪冷笑道：“古老魔呢，他怎地自己不来？你是无法、无天哪位护法？”魔教高手她都认识，除了两位神秘护法。

那人不答，举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摊开，成托天之势，随即五指收拢，缓缓攥紧，化为握拳之势。顿时四周生出一股压力，空中那层轻纱倏然缩小，向那老妪围将下去。

那老妪只觉浑身一紧，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铁桶罩住，一时竟无法动弹，暗暗心惊：”此人修为之高，竟和古老魔相差无几，我此刻身受重伤，以秘法燃烧生机，只能换回片刻修为，若无法将他一举击退，等时间一到，便是不死在此人手中，也生机燃尽，凶多吉少。“

当下奋起灵力，左手取出一件东西，却是一具凤凰形状的古琴，右手五指微张，在琴弦用力一拨，一道红光骤然亮起，犹如烈日当空，刺得人睁不开眼。

金满仓双目刺痛，急忙闭眼，忽闻头顶之上，响起一声鸟鸣，其音如铃，清远嘹亮，大感奇怪：“哪来的鸟？”小心睁开一只眼缝，眯眼瞧去，只见那老妪身前火光如炬，聚化成形，化作一只五彩巨鸟，威风凛凛，立于空中。

这头巨鸟硕大无比，足有屋子大小，燕颌鸡喙，蛇头鱼尾，龙文龟背，五色备举，神俊异常，立于老妪身前，火光凛凛，昂首鸣叫，其状神威。空中那层轻纱罩，在火光照耀之下，噗嗤一声，烟消云散。

那人身子一晃，在空中遥退两步，双掌护身，如临大敌。

那老妪右手一挥，拂过琴弦，顿时，那头巨鸟一声清鸣，展开双翅，向那人扑了过去。

那人又退一步，双手飞舞，在身前布下数十道禁制。远远望去，只见他身前空气扭曲，波纹荡漾，犹如一汪潭水，泛起点点涟漪。跟着右手握拳，对准巨鸟，遥遥一击。空中陡然浮现出一只巨拳，如陨石破空，撞向那只巨鸟。

巨鸟毫不畏惧，迎面而上。拳鸟相撞，空中立时”轰“的一声，炸起一声惊雷。金满仓只觉耳边“嗡”一声，浑身剧震，急忙用手捂住耳朵，直感一阵眩晕，几欲呕吐。

巨拳散去，化为虚无。那巨鸟也遭反震，向后倒飞三丈，发出一声痛鸣。那老妪与巨鸟心神相通，闷哼一声，也倒退三步，身子摇晃，几欲跌倒。她此刻修为不及平时一半，巨鸟虽猛，但灵力不足，十成威力只发挥出了三成。

那长袍蒙面人不声不响，凌空虚步，缓缓逼近。那老妪知道此刻已是生死关头，猛吸一口气，再燃生机，满头华发，瞬间变白，脸上皱纹，更增无数。她右手一指，将燃烧生机之力，尽数注入巨鸟，跟着左手高举，托起古琴，右手五指张开，对准那人，奋力一挥，喝道：“焚！”

那头巨鸟仰天长鸣，浑身燃起熊熊大火，仿佛一颗小太阳，灼烧虚空，双翅一振，化作一道火球，向那人直射而去。

那人身前布下的禁制陡然发动，如无数透明巨伞，层层叠叠，发出耀眼金光，将巨鸟挡住。

巨鸟身形受阻，发出一声怒鸣，声如清铃，天地为之一静。顿时，那人身前出现无数裂痕，细如发丝，密密麻麻，无数透明巨伞，层层破裂。空中火光四射，波纹荡漾，巨鸟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那人连施法术，忽而闪电交加，忽而大雨倾盆，或凝出巨拳，或化出飞剑。那巨鸟烈焰滔天，不住嘶鸣，利喙烈爪，交替攻击。一人一鸟，打得天昏地暗，山摇地动！

金满仓透过草丛，小心观望，心中既害怕又兴奋：“这就是神仙打架？乖乖，当真厉害！”眼见那巨鸟占据上风，暗自高兴，只等那老妪大获全胜，心情畅快，自己再开口求教，必定事半功倍。

不料，斗到一半，忽然那老妪身体一晃，竟从空中掉了下来！原来她油尽灯枯，再无力坚持。

那头巨鸟失去控制，威力大减。那人瞅准机会，施展神通，双手左右一分，将虚空硬生生撕裂，身前出现一扇光门，双掌一圈，将那巨鸟逼进门内，接着双手一合，光门消失，巨鸟已然消失不见。

这一下，看的金满仓目瞪口呆！光门开合的瞬间，他看见门内景象，有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竟似另一个世界！

不等那老妪落地，那人已挪移而至，将凌空她托住，伸手虚抓，从她身上摸出一件东西。却是一只黑色石盒，巴掌大小，犹如玩具。那人脸露喜色，仔细查看，却不敢打开，小心收入怀中，跟着目光一寒，举起左手，向老妪头顶打了下去。

金满仓心中”啊“了一声，清楚这一掌下去，那老妪必死无疑！但若自己出声喝止，那人势必连他一起杀了，救人不成反搭性命，这等亏本的买卖，他是决计不做的。当下屏住呼吸，向后缩了缩。不料“啪”的一声，脚后跟踩到一截枯枝，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虽然轻微，但在夜深人静之际，极为刺耳！金满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头皮发麻，便欲转头逃跑，却双腿打颤，迈不开脚。

那人手掌击下之势一缓，抬头喝道：“什么人？”他修为通天，神念笼罩之下，周围别说是人，便是鸟兽鱼虫也逃不过他的感应，刚才竟未发现草丛中有人，不禁又惊又疑。

金满仓瑟瑟发抖，哪里敢应？正惊恐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混元宗弟子在此，刚才是哪位道友飞鹤传信？”一道人影，自远处破空而来。

那人微一犹豫，手掌再次凌空拍出，却是打向草丛，金满仓藏身之处。

金满仓透过草丛，看见一道闪电自那人掌心飞出，向自己激射而来，不由惊骇欲绝。慌乱之中，随手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用力扔了出去，只盼阻挡一二。

那人料定躲在草丛之人，或修为高深，或有奇宝隐匿气息，这记掌心雷看似普通，实则蕴含巨大威能。一掌击出，忽见有东西从草丛中飞出，不敢大意，手掌一抬，那道闪电改变方向，击中那东西。

只听”噗“的一声，那东西在空中炸开，爆出点点金光，四下飞散。

那人心中一凛：“这是什么？”不敢大意，倒飞三丈，避开金光。就这么一缓，那自称混元宗之人已然飞近。

那人微一犹豫，向草丛中看了一眼，身体腾空而起，隐入夜空。

金满仓死里逃生，未来得及松口气，又被那记眼神看的汗毛直竖，心底发寒。那道目光阴冷至极，看向自己，宛如看着一个死人般冷酷无情。

一道人影横空而至，出现在山顶上，正是那自称是混元宗之人。这人看见金满仓，忍不住“咦”了一声。

金满仓抬头看去，也“咦”了一声。只见来人三十来岁，身材魁梧，脸色苍白，正是镇口遇到的那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