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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寒风穿透了罗伊的身体,眼前的路渐渐融入黑暗中。他一定得趁着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前骑车回到皮尔金顿,罗伊只好任由冷风更猛烈地穿过自己。他两只握着车把的手被冻得通红而僵硬,没有时间停歇,他只能握得更紧些。

噢,他都有多久没离开那个玻璃厂了。5公里的路程竟让他上气不接下气。罗伊喘着粗气,口中呼出的热气被风吹到他裸露的胸口上,让他感受到了几秒钟的温暖,而后胸口沾染的水汽让他感到更加寒冷了。

黑暗中,他凭印象骑过泥土路,骑过碎石路,终于看到一座轮廓模糊的庞大建筑,那建筑下有一点暖黄的光晃动着,是约翰提着煤油灯来迎他了。

约翰的穿着和罗伊一样单薄,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过冬的大衣,那大衣是约翰自己的。他隐约看见罗伊骑着车回来了,于是赶紧迎了上去。单薄瘦高的罗伊的四肢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自行车的一部分,他都快和自行车结成一体了。

“怎么样?你找到他家了吗?”

约翰将手里的大衣披在罗伊身上,帮他拉紧。他迫切地看着罗伊的眼睛,等他说出答案。罗伊身体僵硬地从自行车上下来,可他的双手仍维持着卷曲的形态。罗伊点了点头,他惨白的嘴颤颤巍巍说道:

“我…我碰到他妹妹了,她叫艾达。我跟她说他会在工厂上几天夜班,就不先回来了。”

“好,好好…”

“所以我没提钱的事。你要先拿回去吗?”

“不了,你先保管着吧。辛苦你了。”

约翰从罗伊手中接回自行车,两人并肩朝玻璃厂走去。眼瞧两人就要走入工厂,罗伊安耐不住率先向约翰张口发问了。

“你有什么打算?”

“…最多等到明天,然后我就只能去找皮埃尔了。”

“你要怎么说?”

约翰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他干不下去了,翻墙跑了,死了…不,死了不好,那样需要更多细节…是的,没错,他跑了。你知道洗衣房后面那道矮墙对吧?他趁着休息时间翻墙逃跑了。”

“你怎么证明呢?”

“我不需要证明,人都不在了还需要证明什么?…况且我有的是证人。”

“你有什么证人?”

“我有你啊!罗伊…”

约翰温暖有力的手握住罗伊精瘦的手臂,他将煤油灯举到两人两旁。黑暗中,橘黄色的光照着他们两人的脸,一张真诚大胆,一张诧异沉默。

约翰看向罗伊,他可靠的老伙计,脸上带着传达喜讯一样真诚的笑。

“你知道吗…你可以留着那六英镑了。”

沉默中,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身上厚重的大衣让罗伊感到无比温暖,也让他打脚下升起一股恶寒。罗伊在恐惧中移开了目光,约翰的脸似乎不那么像人脸了。

他披着约翰的大衣进入玻璃厂,一直走回了后巷的宿舍楼。

玻璃厂的宿舍楼是用淘汰的废砖搭建的平房,长期着水的砖面会变得像碳块一样脆弱。宿舍里面的情况要比战时临时搭建的救助站好些,室温能因地下埋着通热气的管道而能得以保障,顺利过冬。

罗伊一进去便嗅到那股熟悉的复合味道,那是上百个几个星期洗不了澡的男人的味道。罗伊并没有感到多么排斥,常年下来,他已习惯,或许也是因为他本人也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有限的月光透过破窗照着宿舍里狭窄的过道,

罗伊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排排拥挤的木板床,跨过一个个没有混到床位,而只能睡在过道地板上的年轻人,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摸到了自己的空床。

罗伊抓紧身上的大衣,和衣在他那铺满厚厚杂草和报纸的木板床上躺了下来。黑暗中,他凝视前方,瞪大了眼睛。他说自己要考虑一下,约翰则说了一通承诺,并把大衣留给了他。

集体生活中是没有个人物品的,所以他一直将约翰给他的大衣带在身上。睡觉时,早饭时,上工时。他从不打算穿上大衣,那样做太愚蠢了,仿佛在对那些恶狼一样的人炫耀挑衅。所以他只是尽可能把它叠成能让别人看不出是大衣的一团。

劳作的间隙,罗伊得空挺直腰背歇息一会儿。一早上,约翰还没有出现过。他看向劳尔空荡的点位,又看向被自己挂在一旁的大衣。没多做歇息,又抓紧劳作起来。

罗伊一直很谨慎,直到半个小时后,他特意趁着人少的时候,拿着大衣去了后巷厕所。

那帮恶狼围住了他,抓着他的衣领,薅住所剩不多的鬓毛,朝他苍老而脆弱的秃头来上了一拳。

罗伊踉跄着倒在小巷的墙上,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但他还是龇牙咧嘴、激动咒骂着扑向手抢大衣的年轻人,朝他们全力挥着自己干瘦的拳头。

参战的人没有一句多余的台词,唯一发出的响声,是拳头不停落在罗伊单薄的**上时所发出的沉闷的打击声。

“呲…嗤嗤!”

这是罗伊瘫坐在地上,和跨在他身上的几人奋力争夺六英镑纸币时他嘴里所发出的声响。他面目狰狞,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纸币,血沫从他不停用力的嘴角喷出。

从他的头顶一直到颧骨上的大片血液因他在地上翻滚、扭打而沾满了沙土。罗伊脑后的稀发也不再守护那贫瘠的头皮,而是胡乱溃散在空中。

战争结束地很快,全程不过秒钟。强壮的年轻人发现踢打拳击他的腰腹无用,于是很快果决地再次击打了罗伊脆弱的头颅。

罗伊只感觉自己右边的太阳穴爆开了一颗核弹,随后,他像一只被射中头部的老猎犬一样四肢松懈,疲软地倒地不起了。

年轻人喘息着,点了点胜利品,然后揣进口袋,朝地上的人补了几脚,扬长而去。

罗伊半折着身体,以扭曲的姿势仰躺在地上。他微张着嘴,身体微微抽动,他的嘴里不停嘟囔着愤懑的,难以听清的歹毒咒骂声,可他突然闭上了嘴。

“你知道吗,你可以,留着那六英镑了。”

罗伊望着猩红的天空,眼泪从他一深一浅的血红眼睛里流了出来,血液和沙土顺着他的泪水漂流而下。耳边传来约翰说的话,他觉得这一切真是可笑极了。

罗伊突然侧过头,他抑制不住地大口呕吐起来,发出牛叫一样的喉声,将糊状的早饭吐得一干二净。一阵呕吐过后,被压榨到中空的老男人的躯壳啜泣起来,呕吐物粘在他的两撇胡子上。

他分不清这眼泪是为无声消失的劳尔流的,还是为这所剩的半个自己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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