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玛丽带着两个洗衣女工像往常一样，在洗衣房和小院的晾衣杆上都被挂满衣服后，她们一人抱着一个落满湿衣服的木桶，顺着小巷朝车间的方向一点点向外晾着衣服。
乔娜弯下腰把木桶放在一旁，她拿起木桶里最上面一件工服，通红湿润的肉手抓着工服肩膀的位置，使劲抖落着。余光中，她瞥到小巷远处的地上一抹深红色的物什。乔娜弯下腰，眯起眼睛，探着身子，扭着屁股查看起来。
好奇心驱使，她干脆将抖落好的工服挂在自己的手臂上，走了过去。
罗伊倒在地上，和已经凉透了的呕吐物躺在一起。他的眼泪和自怜已经被冷风吹干带走了，只剩下骨头散架、遍布全身的疼痛。罗伊转动着他唯一能驱使的眼珠，和一个个路过他而投来好奇和鄙夷目光的工人朋友们做眼神交流。
罗伊的视线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张丰满而巨大的脸，把他吓了一跳。那张脸被垂下的黑色卷发簇拥着，显得更大了。她脸颊和嘴唇上的肉因为俯视和地球引力而垂向罗伊。
乔娜皱着眉头，她盯着罗伊的脸，毫不遮掩地做着比其他人还要鄙夷的夸张表情。
“啧……老头，还活着呢吗？你这是什么传染病吗？…天，你可太恶心了。”
罗伊的脸和眼睛因不停掉在他脸上的水珠而时不时抽动着。
“嘿，你们这些人就光在这儿看着？…指望你们做什么？叫人来啊…他死在这儿发臭了你们也不在乎是吧？…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他妈说谁是…”
乔娜直起身跟来来往往看热闹的工人吵了起来，在罗伊眼里，乔娜的双下巴因为骂战而抖动个不停，她手里的工服上不停地把水珠甩在自己脸上。罗伊开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害怕这位年轻健硕的女士和他们起了冲突，不慎会踩死自己。
玛丽闻声很快走了过来，她刚要发作，突然看见乔娜脚边挣扎起身，满脸是血污的老男人。她一下就靠那瘦弱的身形和形状独到的秃顶认出了他。
“罗伊？……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噢，玛丽…谢天谢地。我被人抢劫了，他们打了我。”
“你看见他们的脸了吗？”
“是的，是那帮…”
“噢，你还是闭上嘴吧。乔娜！”
玛丽很快蹲下让罗伊靠着自己坐了起来，她用强壮的右手架住罗伊的腋下，又因罗伊散发的臭味而别过脸，皱紧眉头。
乔娜还沉浸在骂战中，她听到玛丽的叫喊才回过神。她一看玛丽这架势就明白了，于是她逮住一个体格不太强壮不太瘦弱，看上去很老实的人，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帮忙抬人。
“凭什么是我？去你的，滚远些。”
乔娜张大吃惊错愕的嘴，看向那个正贴墙边溜走的男人，看向那些躲避她目光的工人。
“…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丝的同情心吗？”
“好了乔娜！”
乔娜看向蹲在地上的玛丽，看向她那带着棱角，永远是那么严肃的眼睛。玛丽瞪了一眼那些人，又朝她说道：
“…我们不需要那些男人。”
玛丽弯着腰将罗伊背在身上，乔娜则在他们身后抱住了罗伊的左腿，另一个女工虽有些不情愿，也还是抱住了罗伊的另一条腿的小腿部位。
她们将罗伊放到了玛丽房间里的床上，泛黄的被单一下沾满了泥沙和血污。将他放下后，玛丽立马蹲在一旁，在水盆里清洗起毛巾，
她像往常一样皱着眉头。
“想走的可以走了，我来照顾他。”
话一说完，那个瘦弱的女工没好气地立马就跑出屋去。乔娜见那女工跑了，愣在原地。
“你还有什么话要发表吗？”玛丽将湿润的毛巾轻轻按在罗伊头顶伤口附近，罗伊吃痛呻吟起来。
“没，没有，我就是，想帮忙做点什么。”意识到玛丽是在和自己说话，乔娜立刻凑了过去。
“你去找身他穿的衣服…等等，你再叫两个姑娘和佩琪去把衣服晾完，先做这个！”
“…好，好的。”乔娜也跑了出去，玛丽的小屋里只剩下罗伊和玛丽两人。
玛丽双手握住罗伊的秃头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摆弄了一番他的四肢。
“你吐过几次了？天，眼底都出血了…是新来的那帮人干的吗？”
罗伊先是闭着眼睛，一手搭在自己被踹疼的腰上，他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纸币，他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罗伊张着嘴，默默啜泣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憋不住了，把手臂挡在自己的脸上，像一头瘦弱的待宰老黄驴一样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老天，你哭什么！”
“…玛丽，”
玛丽停下动作，看着他，等了他好久也不见他说下半句。
“什么？什么？说啊。”
“…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算横尸街头都不会…有人管了…”
罗伊刚说完半句话就又情难自已地啜泣起来，玛丽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怎么…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随你便。你没事！只是破了点皮，流了点血。就是眼底的反应有点严重，可能伤到了脑袋里面，你最好这两天请假。你要我去找约翰说一声吗？”
“…不，不…我没事。”
听到玛丽这么说，罗伊感觉自己也没那么要死不活了。玛丽给他清理伤口后，乔娜为他拿来了一套干净的工服。玛丽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别想在这儿赖着，最晚在午饭前，他至少得回他们的宿舍躺着去。罗伊知足地点了点头。
乔娜跟着玛丽走了出来，又被她安排了种种差事，但她还是见缝插针地问起玛丽他们两人的关系。
“这不是你该好奇的事情。”
“换成是别人，你也会像那样背他吗？”
“这样告诉你吧，这厂里受了伤的人不是都要我照料，就是直接被人拖走安葬了。”
“噢，我知道了！”乔娜突然兴奋地跑到玛丽面前，“亲爱的玛丽，你一定曾是个护士吧？能否请你教教我？我也想做个护士。”
“鬼才是护士。”
见玛丽消极作答，乔娜只好喋喋不休地单方面演讲起她对厂里那些男人素质之低有多么鄙视厌恶。而玛丽搓洗着木桶里的衣服，过去的种种煎熬和难堪不可控地浮现在她眼前。
要说她为什么会负责起厂里的人员伤情，被人误以为是护士，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幼时给家里难产的母猪接过生，还救活过几个降生就没气儿的猪仔。
“噢，你好了？”
顺着乔娜的目光，玛丽见罗伊颤颤巍巍地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玛丽停下手里的动作，张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虽告诫他让他早些离开，但也没想让他走得这么勉强。
罗伊费了不少时间才扶着巷子的墙壁回到车间。刚换上干净的工服劳作不久，他就看见约翰带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
“搞什么…”
罗伊停下手里的活计，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二人。他明明说会等他到今天！
罗伊看着约翰把人领到劳尔的点位上，“这是负责带你的师傅，罗伊。跟着他好好学。”约翰又打算向新来的那人撂下这句话便走人了，“约翰…嘿，约翰！”
约翰一转过身，罗伊的怒火就已快抑制不住了。他凑近约翰，努力压低声音又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搞什么？这是你带来顶替他的人？你找过皮埃尔了？你怎么和他说的，嗯？你答应…”
“你想我怎么做？我已经顶了他一天的活儿了，你还想让我继续顶到什么时候？话说你早上跑去哪偷懒了，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头上的伤…”
约翰同样理直气壮，毫不示弱和罗伊对呛起来。两人多年工友，他还在明知罗伊不会偷懒耍滑的情况下摆起组长的权威，质问起罗伊的行踪。
罗伊盯着约翰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去你妈的约翰！”
罗伊将手里的铁钳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红着脖子，脑子里传来如被锄头劈开一样的剧痛。
“你答应过我的，你个混蛋答应过我，会要等他到今天！”
罗伊一把抓住约翰的领子，用还没好转的红眼瞪着他。
“我告诉你，你给我的大衣和那六英镑被那帮新来的畜生抢走了，他们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我什么都没收你的，我什么都不欠你的。而且那是劳尔的钱！”
“我还要用你的自行车，我还要去找他。你最好让那帮畜生抓紧时间今天就打死我，不然我就告诉皮埃尔你是怎么背着他挣外快还一边哄骗他的！”
罗伊推开约翰，约翰同样涨红了脸，恶狠狠瞪着罗伊没有做声。
罗伊两步走出点位，气势冲冲而脚步踉跄地快步踏在铁板上，发出“铛！铛！”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朝约翰大喊：“去你妈的约翰！…让这个新来的人滚蛋！”
他四肢的肌肉因为极度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个不停。冷风中，罗伊用着全身的力量蹬着约翰的自行车，任由愤怒的眼泪模糊视线，任由温热透明的鼻涕在他的脸上流淌，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