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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温热的红茶浸润口腔,香气四溢。此刻,他坐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餐厅里,刚刚解决了他的一顿简单的午饭。他从裁缝店出来后发现,等待他的鲍勃和他的车一同消失了。

劳尔只好一个人沿着街走着,这是老柴尔德的把戏,这是给他的警醒。他对此十分清楚。

他没有轿车,更没有属于自己的庄园、房产或一寸土地,他甚至没有战场以外的知识。若不是他早有防备,有些储蓄,自己此刻便是一个身无分文,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了。

劳尔这几天一直穿着身上这身过时陈旧的行头,尽管换洗得勤,这难免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一定影响。在从军前,他天真的以为自己仅需一两套衣服,于是便把其他衣服行李都拿去当了钱。

有限的储蓄迫使劳尔选择节约克制的生活,但这不是长远的办法。尽管不愿意承认,就像他父亲说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有一点他没有对他的父亲撒谎,那就是他曾畅想做一名泥瓦匠,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一位行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位衣着体面的绅士从街对面走来,他一手抱着装满东西的牛皮纸纸袋,一手拄着拐杖。只是他的四肢连同拐杖以极大的幅度剧烈颤抖着,像是被恶魔附身了。

那人步履维艰,却面无表情。

劳尔尝试将目光从这个中年男子身上移开。

老实说,像这样被恶魔附身的男人他见得很多,理应见怪不怪,可每一次撞见,劳尔的双眼总是会被这些可怜的人吸引过去,尤其是当他和他们都走在和平的世界里。

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和内疚总会在这种时候在他的心中炸裂开来。

那些人的症状各异。

胡言乱语的,缄默不言的,静置不动的,狂躁多动的,手舞足蹈的,机械重复的,嗜睡的,失眠的,自残的,伤人的,自杀的,杀人的…

每一次飞弹落下,这样的人就会三三两两地从人群中凸显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劳尔的脑中渐渐推倒出这样的结论,是飞弹把埋在地底深处的恶魔炸醒了。恶魔气愤至极,从被飞弹炸出的大坑爬出来,抓住离他最近的人,然后撕咬他的灵魂,直至他口中的猎物的灵魂同他的**一同消散。

这是劳尔由实际观察和亲身实践中得到的,远早于人们将这类人的症状以“震弹症”三个字正式命名。

他注意到同样被这位绅士吸引注意力的还有街角的那几个孩子,他们正探头透过拐角偷看着他,鬼鬼祟祟,像是盘算着什么恶作剧。中年男子离转角越走越近了,果然如他预料的,那几个孩子伺机而动,盘踞在街角,他们丈量着目标就位的距离。突然,一个男孩探身翻过街角,他鼓足马力冲了出去。

男孩像一头强壮的小驴奔腾而去,精准地撞倒了那个男人。被撞的男人失去平衡,挥舞着双手和拐杖,然后背靠墙歪歪扭扭倒下来,瘫在了地上。怀里的牛皮纸袋跑出一个个苹果,还不及在地上滚上几圈,沾满灰尘,剩下的男孩笑着,喊叫着,一窝蜂冲了出去,清空了大片地面。

“嘿!滚开,都滚开!一帮小畜生!”

劳尔在男人倒下时就从餐厅里冲了出来,但他还是没能揪住任何一个小畜生的领子。劳尔捡起两个幸免于难的苹果,往自己的裤子上蹭了蹭。

他走到抽动个不停的男人面前,蹲了下来,然后将双臂穿过他的腋下,把他从地上抱起。

劳尔费了不小力气帮这个比他还要高些的男人重新站好。

正当他准备把两个苹果塞回男人怀里的牛皮纸袋,那人却急不可耐地挡开劳尔的手臂,以更快的速度拄着拐杖,抽动地向前缓缓挪走了。

劳尔拿着手里两个苹果,望着男人的背影。他的内心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反应而波动起伏。他只是注意到这个绅士的衣服并没有多么精良高档,而是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样落伍而陈旧,浣洗得微微发黄。

伦敦人民过着贫困而肤浅的生活,连贫民窟的孩子也能从一群阔太太的衣着里分辨出谁的礼服礼帽是最新款的。不难得知,那帮抢劫的小畜生很容易就看出来那人的行头是圣战之前时兴的老掉牙古董,所以才敢毫无顾忌地上前。

“你要吗?你不要的话可以给我。”,一个稚嫩的男声从身后响起。劳尔转过身,一个约有4、5岁大的男孩正仰头看着他。男孩皱着小眉头,眯着小眼睛,两颗不小的门牙因为张开的嘴裸露在外,劳尔心底被中断的怒火又窜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知道吗,他可以一个人站起来,我见过很多次了。”男孩稚嫩的脸上竟满是不屑和疑惑。

“你不觉得他可怜吗?如果有人趁你生病的时候抢你的食物,你怎么想?”

“我会想,我们又能饱餐一顿了。另外,马斯洛先生没病,他喜欢跟我们玩。”

“什么?”

“每天下午他都买一纸袋的食物从这条街上走过。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不换条路走?”

劳尔听不下去了,“听好了年轻人,如果被我发现你们还这么对待马斯洛先生,我会趁你们夜晚熟睡的时候把你们每人的门牙一个个拔下来。我保证。”

“不,你是变态!”

“好了,现在拿上你的苹果滚开。”

“变态!去你的!”

小男孩揽着怀里的两个苹果,然后抽出左手朝劳尔竖起中指并在脸上挤出一个与中年男子发火时无二的成熟表情,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和男孩分开后,劳尔把双手插在兜里,他漫无目的地。于是,他用双脚游荡了这附近所有他能去的地方。最终,他走到莱茵河中段的罗门桥旁。

他的手臂撑在草地上,他在河边坐了下来。这里是从前他常来的地方。他喜欢河水里粗壮的,长达几米的翠绿水草,喜欢看它们弯着茎秆,顺着水流缓缓飘摇。

这一下午,他走遍城区的偏远处,走过新的被众人抛弃的后街。

在那里,他见到了散落在四处的马斯洛先生。他们有人躺在木板下嘟囔呓语,有人躺在沙袋上高举手臂,又或如垂死的疯狗,颤颤巍巍,淌着口水行进。

当然,只会有更多的马斯洛先生蜷缩在他们紧闭的居所里,忙于他们唯一能做的事——静候。静候恐惧和厌倦压倒最后一点生的**,在那之后,他们便可以自由地从高空飞下,坠入空地或潜入莱茵河的河底。

劳尔厌恶那股正从他心底冒出的负罪感,厌恶自己正清晰无比地感知到它,却无法扼制它。他摸了摸裤子上平摊的口袋,又把手撑在了草地上。

“集合检阅!…编号1217,汤玛斯·林奇二等兵…消极作战,证实有罪…对同胞或祖国最严重的背叛……今日被执行枪决。”“无法效忠英国皇家…只有一种方法能解救他们…”

枪声的尾音消散在河水流动的潺潺声之中。莱茵河河水上的金光琳琳,然后渐渐暗淡,水草也慢慢隐入水里,让人再也看不清他们浮动的形态,最后连河水流淌而过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劳尔?”

呼喊声把劳尔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在探寻声源的主人之时,他不由得诧异天色竟如此暗淡了。

劳尔站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桥上的女人带着明媚的笑,提着裙摆朝他走来,她在走下马车,低下头的时候也无法放松她上扬的嘴角。劳尔望向桥上的女人,他很难不同样报以笑容。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健康,那么快乐,那么远离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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