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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四章

劳尔扶着破损刺手的漆皮扶手慢慢走下楼梯,进入到这个下沉一层的加工车间。他看向这片金属炼狱,而炼狱也报以同样的注视。

车间的顶棚是封死的,顶棚上面由长细电线悬垂下来一盏盏破旧的电灯,每个电灯的灯泡上都罩着等大的灯罩。

在夜晚,这些破旧的电灯会在夜间发光发热,为工人照亮他们的操作台。而在白天,那一条条细长的悬垂的电灯就像是罩在工人头顶上的抽血的血管,灯罩便是带着血管末端带着口器的吸盘。

电灯尚未被点亮,整个车间此刻仅有户外凌晨四、五点的亮度。车间的日的照明只能依赖车间两侧墙壁上的巨型玻璃窗透入的阳光,而这些巨型玻璃,或许是为了保证车间的气密性,都被糊上了一层脆弱的纸。

高温下的工人多数穿着统一的工服,只是工服上的污渍的多少和深浅略有不同。年轻的,年长的,高瘦的,矮壮的,棕发的,秃顶的,无须的,蓄须的,无论长相、身材具有何种特征,如何与众不同,男人在这里就只会变成一种人,那就是工人。

他们神情麻木呆滞,动作僵硬。他们中有的人看到劳尔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只是转动了他们那双早已枯竭的眼睛,给出斜眼审视的一瞥。一瞥之后,他们干枯的眼睛又会转动回去,回到在他们在面前发着或黄光或橘光的玻璃瓶身上。

劳尔的眼睑开始刺痛,他眨眼动作变得频繁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费力,每吸入一口热空气都能让他产生窒息的错觉。劳尔的目光紧盯着皮埃尔先生向他指出的那个人,他的组长约翰,他初入地狱的指导员。

劳尔像投奔救世主一样朝他大步走了过去,天真地以为那个人手上一定掌握着快速习惯这些痛苦的秘诀。劳尔走近约翰之前,深深呼吸了一口闷热难闻的空气。他原本只想在吸气后清清喉咙,没想到这样做会直接刺激他呕吐。

劳尔强忍着咳嗽的冲动,面颊憋得通红。

“约翰先生,很高心见到您,我是劳尔,今天是我第一天入职。”

组长约翰侧过身来看向劳尔,他的神态没有比其他工人多精神。那双眼睛的眼白浑浊发黄,浮肿的眼袋将将垂挂在他的眼角上。见劳尔到来,组长约翰没有多说。他摆了下脑袋,用模糊的嗓音说了一声“跟我来。”

组长约翰带着劳尔走入一列机械通道,通道两侧是各种劳尔叫不上名的机器。有的机器会自动加工运行,有的需要人工填料塑形,有的则在经过时会被它传来的高温烫伤。劳尔突然好奇起自己将被分配到怎样的机器。

“那是你的点位。罗伊…罗伊!”

组长约翰带着劳尔车间深处的一处无人的过道停下,他朝着一个背对他们的,身材瘦高的工人扯着嗓子,在轰隆的机器噪音中喊了两声。过道前后的两个点位上的人都朝他们转过身来。劳尔这才注意到除了那瘦高个子外的另一个人,劳尔的神色恍惚起来。

瘦高个的工人放下手里的铁钳,杵在地上依靠着,看向他们。而在另一处点位上看向他们的,是一个幼小的男孩。

瘦高个,名叫罗伊的男人是负责带劳尔的师傅,劳尔的救世主,组长约翰,撂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罗伊比劳尔矮一些,但瘦很多。他的工服衬衫从胸口到腹部的位置沾着一大块焦油似漆黑的污迹,他背带裤上的带子在他瘦弱的肩膀上似乎无所适从。

“来吧。

罗伊的神态虽然同样疲倦,但比起劳尔见到的其他工人,他的脸上还有些“人”的迹象可寻。罗伊今年32岁,外表却如同40岁一样衰老。他装模作样地留了两撇胡子,头顶上的毛却没有几根。稀疏柔软的毛发簇拥在罗伊光洁的头颅四周,像是一颗发霉长毛的臭鸡蛋。

“使用你的铁钳,夹住这里,然后迅速转移,放到台面上,压合,完成。看明白了吗?”

“是的。”

“试试。”

劳尔像模像样地从滚烫的机器里夹出一个发着橘色光的玻璃瓶子,转身放在压合的台面上。很快,他顺利地完成了一次玻璃瓶的加工,他的衬衫也蹭上了一层铅黑。

“嗯,还不错,恭喜毕业。”

“谢谢。”

劳尔擦了擦腹部的铅黑,还没擦下去一点,就被他涂抹得更广了。他朝师傅罗伊笑了笑,这份工作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易于上手。

“你应该不想你的衣服跟我的一样脏,还是换上工服吧。这里会有女人在你换班时帮你洗的。”

“是吗?好的。”

劳尔拿起放在栏杆上的工服,他看了看四周,犹豫了两秒就原地脱光了衣服,换上了工服。

“我真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孩子。”

“你没有?你是美国来的吗?还是你之前从未干过这种活儿?”

“你的意思是,童工在这里很常见吗?”

“呵呵,他们简直是我们数一数二的生产力,不,是整个英国数一数二的生产力。”

“我的意思是,这样大的孩子不应该在田野间玩耍吗?就算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也可以跟着街头那帮混混,当个四处疯跑的小流氓。他怎么也不该在这种地方受折磨。”

“别太感性了,他们挣的钱不比一个健全的男人少多少,凭他一个人就能养活三四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他的父母都会感激他的。”

劳尔望向那个瘦小的背影。他也穿着布满污渍的衬衫和背带裤,像个熟练工一样挽着双臂的袖子,操作着他的机器。孩童这个词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个缩小版的工人。

“天…”

“别停下你手里的活儿,我们每个人每天都有加工任务的,每个组长也有。要是完不成你这一天就白干了,组长会杀了你的。”

劳尔立马劳作起来。他身上干燥的工服衬衫很快被他的汗水浸湿,吸收着空气里的有毒气体。他的脸和脖颈在热浪中通红发烫,他的手臂大腿的肌肉开始抽痛,他的手指和掌心因长时间用力抓着铁钳而发红。

从额头和脖颈流下的汗水不停低落在脚边,他的眼睑仍疼痛着,但在身体一系列复合的疼痛难堪中,眼睑的疼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

显而易见,这是一份需要一点点技术和大量体力的工作,辛苦是必然的。劳尔在刺鼻的空气中大口喘息,大汗淋漓,这份辛苦他甘愿承受,勇于承受,但同时,他又明确感知到一种他无法准确描述的痛苦和怪异。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有时当劳尔沉浸在机械重复的劳动中,他会忘记一切。他会忘记肌肉的无力,气体的刺鼻,空气的闷热蒸腾。可只要瞥见那个男孩儿,看一眼他的瘦小的背影,劳尔就会清醒过来,空气也再次变得窒息。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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