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怪少年
翌日,旭日晃悠着从海平面露出面孔,将大海蜡染成一张橘蓝相间的桌布。京港普169号如同一片细竹叶漂浮在其间,任由海浪推搡着它向南而去。
此时,距离环星洋还有二十多天的航程。
随着旭阳越升越高,暗舱里的热度也越来越高。吊扇吱嘎吱嘎竭尽全力转着,所有人脸上,脖颈,手臂,双腿,仍然在灯光下折射出粼粼水光。
这天热得像火,暗舱里的人一个个化成一滩死肉窝着。
沈忘忆起北方的四月,早春还残留着冬季寒意的尾巴,入夜或阴天的风仍有些凛冽,外套长衫还未完全褪去。绝不会在此时,热得大汗淋漓。
忽然,暗舱由外向内推出半人宽的缝隙,探进来一张黝黑扁平的脸。
沈忘认得他,是昨晚领他下舱的青年。
青年站在门口用黑眼睛搜寻暗舱,然后冲着沈忘招手,“你,出来。”
所有人都望向沈忘,目光里充满探究和疑惑。
青年领着沈忘出了暗舱,从舷梯下到下一层。
下一层的走廊里,发动机运作的响动大了些,也更加昏暗,灯光昏黄,许多角落如同盖了一层纱布,模模糊糊。他们驻足在一扇脱了漆而显得斑驳的门前。
这是一间小型休息室,有独立的卫生间,有床,一把单人沙发,一扇圆圆的舷窗,窗下摆着一张小书桌,壁上固定着一台崭新的台式风扇。书桌旁叠着三个纸箱。青年伸手掀开最上头的箱盖,露出一箱干净整洁的衣物,“这里面的东西,你自己看着用,还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交待完该交代的,青年转身打算离开,被沈忘横臂拦下,“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让你住就住。”青年含糊其辞,似乎害怕再被追问,他大步流星离开,头也不回。
沈忘不明白这意外之喜背后的原因,这艘船,他没有支付额外的费用,也不认识什么可以给予他优待的人。可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他也不再去深究,转身趴在舷窗看海。
这片陌生的地界一望无际,蓝汪汪的,点缀着细碎短促的白色浪花,看上去只不过是一片蓝色的草坪。
传说中的恶魔怪物毫无踪影,亦没有金光闪闪的宝藏。
沈忘不禁暗忖,环星洋是否也是这样风平浪静。
决定去往环星洋前,沈忘曾在网络上搜寻环星洋,但资料寥寥可数,大多是一张蓝色的卫星绘制图,标记着历代重大灾难发生的地点,除此之外,空白一片,是人类探索世界时缺失的一角。它牢牢藏匿着自己,只有生活在那里的岛民才知道它的真面目。
可大人们吓唬孩子时常说,环星洋的岛民茹毛饮血,杀人如麻,为了在茫茫大海中生存与恶魔怪物签订契约,活得半人半鬼,生着可怕的异类肢体和獠牙利爪。他们与恶魔怪物共居,一同诱捕人类,尤其喜爱折磨不听话的孩子。常将孩子们吓得嚎啕大哭,啜泣不止。
这是一个像童话故事的故事。掺着几分真实,几分虚假,说故事的人也不知道。
沈忘整理纸箱里的物品时,太阳仍高挂在天上,大海仍卷着细碎短促的浪花,什么也没有改变。
三个纸箱里分别装着衣物,日用品和成堆的习题册。
这些涵盖整个初高中的习题册有些是全新的,有些已经写了字迹,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列着邶风国的方块字。他挑了一页仔细审阅,六道选择题竟错了五道。沈忘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属于谁,他也不感兴趣,合上箱子,草草安置在角落里。
处理完这些,无事可做的沈忘试图调动记忆,回想已经遥去的童年和父母,但那些东西怎么想也没有轮廓,转而又去想那份舍弃的高薪职业,想环星洋,想那个知道真相的人,想死亡的真相。想着想着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来到休息室,好似都忘记了沈忘。
他直起身子,从舷窗望出去。此时海面不复白日的汪蓝,漫着一片漆黑,这种黑十分骇人,一直延伸到空中,整个天地化成一堵漆黑的墙,仅凭人类的肉眼无法看穿,仿佛在这浓郁的黑暗中,当真隐藏着可怕的怪物,随时将这艘船拉入深海。
环星洋是世界上最大的海域,如同一双手将东西大陆完全拢住。面积占整个球星的百分之六十三,这个可怕的数据令所有人类只能畏缩在陆上生活。
这片辽阔的海域曾一度受人觊觎,世界六国中,海上军事最为发达的蒙特纳地,曾组建了一只海军深入,但至今过去了六十余年,这只海军仍未有丝毫消息传回内陆,就那样彻底消失了。
邶风国也曾试图进入,但几番计划最后都不了了之,从此,人类对环星洋的畏惧越发深刻。有关它的话题也在网络上逐渐消失,图书馆的资料也大多残缺不齐,无人问津,像是被封印了的罪恶,谁也不愿碰触。
沈忘一头扎进这样未知的世界,走向了他命运的转折。
登船第三日,阳光从舷窗洒进来,像一束舞台上打下的光,落在休息室。沈忘迷迷糊糊醒来。恍惚间,错觉躺在生活习惯了的出租房里,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因为船正随着海波轻轻颠簸着。这种摇篮般的颠簸摇醒了沈忘。
他翻身起床洗漱,对着镜子剃须。
人类基因很奇妙,它会在不经意间与父母之外的人诞生链接。
镜子里的青年五官深邃,面部留白少,因而显得凌厉锐气。他总是轻轻蹙着眉,好似总是忧愁愤怒着。明明她生得那样清秀温婉,刺猬般的他身上却有她的影子。
堂姑现在在做什么?如果知道他只身一人前往环星洋,她肯定会担惊受怕,然后呢,会不会做傻事,不顾一切的来环星洋找他?就像不顾一切去寻找父母死亡的真相?
泡沫裹着芝麻似的胡渣,从洗手池的孔洞冲下去。
这件事上,他确实鲁莽,如果他出事了,堂姑该怎么办?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她将他当做亲生孩子抚养长大,眼看着步入社会,要担起整个家,担起她时,却突然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他久久站在池边听着水声哗哗流,好像把他也一同冲了下去。
门外传来几声急切的敲门声,他猛地回神,关掉水龙头,抓起湿漉漉的毛巾随意擦了把下巴。
不论怎样,他已经身在海上了,再去想无法改变的事实只会越加踌躇不安。
拧开门,沈忘看见了敲门的人,是个高瘦的少年,他半仰着脑袋发出惊叹,好似看见什么稀奇物件,“你长得好高呀,跟你差不多高的,只有林子哥了吧。”
沈忘猜不透他的来意,拧紧眉头问,“有事?”
“拿着,这是给你的早餐。”少年神情愉悦,塞给沈忘一袋分装吃食,是一碗干拌米粉和两个鸡蛋饼。
当沈忘低头去看手里的早餐时,少年泥鳅似的从沈忘和门之间的缝隙往休息室里钻,但因为沈忘未曾挪动,导致他中途被卡住,他竟伸手推了把沈忘,“哎!让一让。”
钻进休息室的少年径直走到角落纸箱跟前,轻车熟路地把习题册翻出来摆上书桌,自然而然地撅着腚坐上单人沙发。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冲着沈忘呲着大牙乐,“快过来呀!”
掂了掂手里分量十足的早餐,沈忘合上房门,缓步走过去。
“哎,这处休息室不是白白给你住的,你得教我功课。”少年晃着脑袋。
事情超乎沈忘的预料。他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少年脸色苍白,好似大病初愈。虽然气色不好,眼睛倒是很亮,透着几分天真稚气,“你怎么知道我能教你功课?”
“师父说的,说你是名校毕业。”少年抿嘴一笑,显得有些得意。
“师父?”沈忘不解地反问,顺手将早餐搁置在书桌上。
“对啊,这艘船的船长。”少年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
“如果我拒绝呢?”
少年眉眼一耷拉,噘起嘴,右手扣弄圆珠笔的笔帽,将那直挺挺的塑料片拨得啪啪作响,“那你也能住在这里。但是,你真的不能教教我吗?”
沈忘眉头一蹙,冷脸没回答。他是去环星洋找真相,可没打算在船上当老师。
“哎呀,你就教教我吧。”少年毫不惧沈忘的冷脸,拽着他的胳膊摇晃,“我马上就要考试了,要是考不过,师父要扒我一层皮的!”
沈忘将胳膊从少年怀里抽出来,“你考试关我什么事。”
少年瞪大眼睛,抬手指着沈忘,活像个被辜负的寡妇,“你见死不救!灭绝人性!”
“恭喜你,答对了。”沈忘拎起少年的后领子,将人丢出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