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来历

登船第三日，阳光从舷窗洒进来，像一束舞台光，落在休息室。沈忘迷迷糊糊醒来。恍惚间，错觉躺在生活习惯了的出租房里，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因为船正随着海波轻轻颠簸着。这种摇篮般的颠簸摇醒了沈忘。

他翻身起床洗漱，对着镜子剃须。

镜子里的青年五官深邃，面部留白少，因而显得凌厉锐气。他总是轻轻蹙着眉，好似总是愤怒着。他个子约莫一米九，不得不弓着腰才能使自己的身影映在镜子里。

刮下的胡渣被泡沫裹着，像白面里掺着芝麻，经水从洗手池的孔洞冲下去。

按照往常，沈忘会接上一个淋浴，穿上得体的西装，但在船上，他是个无业游民，这些程序已全无用途。更何况，这里热得每时每刻都大汗淋漓。

门外传来几声急切的敲门声，沈忘抓起湿漉漉的毛巾随意擦了把下巴，赶去开门。

敲门的是个陌生的高瘦少年，因为太过削瘦，他的两颊向内凹陷，下颌略显外凸。大约是大病初愈，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但眼睛很亮，透着几分天真稚气。他站在沈忘投落的阴影里半仰着脑袋发出惊叹，“你长得好高啊！”

少年并不是空手而来，右手提着竹编食篓。沈忘熟悉它，登船的两天里，它会准时出现在餐点，但送餐的人，被更换了。

沈忘接过食篓，道谢的话还未出口，少年突如其来的一个举动，令他下意识地展臂阻扰，然而，高瘦的少年似乎早有应对，灵活地躬身，泥鳅似地从沈忘腋下钻进休息室。

少年对这里的一切貌似很熟悉，进入休息室后，径直走到角落纸箱跟前，两三下将习题册翻出来，利落地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冲着沈忘呲着大牙乐，一双杏眼笑成月牙，那模样亲昵自然，好似他与沈忘是多年好友，“快过来呀！”

掂了掂食篓，今天的分量十足，与昨日相比，重了不少，想来食物不止一人份。沈忘合上房门朝着少年缓步走去。

“哎，这处休息室原先是我的，现在给你住了，你得教我功课。”少年晃着脑袋，一面将圆珠笔笔帽的塑料片拨得啪啪作响。

沈忘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本就看来不善的面孔，已隐隐有了黑云。他可没打算在海上当一回老师，“我不会。”

“你别想骗我！师父说了，你是名校毕业，教我绰绰有余。”少年抿嘴一笑，拆穿了沈忘拙劣的说辞。

“师父？”沈忘将食篓搁置在书桌上。

“对啊！我师父是这艘船的船长。”少年自豪地挺起单薄瘦弱的胸膛。他就如同站在狮子跟前的狐狸，狡猾地借用强者向外界施压，尽管师父从未教导他如何使用权力，“如果你不教我，你就得回去跟那群男人挤在一起过三十多天。”

通常，沈忘面对威胁，会先考虑招惹对方的后果，再决定是否进行反击。

这一次也不例外。

沈忘眯着眼睛，再度打量起少年。略带侵略性和评判的眼神使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感受到了不安，他的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挪动，生动的表情也骤然变得僵硬。

船上的众人一向对少年宽容，但沈忘与他们不同，他是一个全然脱离这个圈子的外人，尤其还是一个未对大海和海上众生心存畏惧的内陆人。不仅如此，站着的沈忘居高临下，越发显得高大，垂眸蹙眉的模样，也越发显得冷煞，少年仿佛被火燎了屁股，略显慌张地站起来。

突然，一个浪打来，船颠簸着晃动，提醒了沈忘自身所处的环境。他已经不在内陆，而是在海上，除了这艘船，他没有任何立足的区域，那么这艘船的船长，会决定他的来去。他不认为，他所交付的那点钱财，可以百分百保证自身安全。要知道，环星洋不似内陆，承诺并不受任何法律保护。数十年前，葬身大海的内陆名人并不在少数。

压着少年的肩膀，将人摁在椅子上，沈忘弯腰贴近少年的门面，“多大了？”

“十、十七。”磕巴着回答，少年不安地往后缩脖子，试图避开眼前骤然放大的俊脸。近距离看，这张脸更震撼了，尤其那双又黑又沉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好像某种死灵摄像机的最后画面，少年在这闷热中忽觉一股寒凉，有些后悔以这样的方式招惹对方。

“十七。”沈忘思索了一番，“该是高一高二的年纪。”

话锋徒然一转，空间紧绷的氛围松弛了下来，少年傻愣地看着沈忘，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没上过学。”

“没上过学？”沈忘打开食篓，往里瞅，如他所料，今日早餐是双人份，是干拌米粉和鸡蛋饼。犹如疼爱弟弟的好哥哥，沈忘贴心地取出一份递给少年，“那你是要考什么证？”

向来感知敏锐的少年本能地察觉到警报解除，屁股又坐上了椅子，颇有些没心没肺地拆着饭盖，“不是考证，师父给我报了个免籍高考。如果通过了，就能去内陆生活。这样，等师父老了，干不动了，我能带他去过好日子，他就不用再在海上漂了。”

“你跟你师父感情很好。”沈忘不动声色地将鸡蛋饼递给少年。

“那是当然，虽然我叫师父，可其实他更像父亲。我是师父捡回来的，也是师父救活的，我还跟师父姓呢。”少年埋头嗦了一大口粉，又咬了一口饼，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继而含糊不清地说，“本来，我不用读书的，只要跟着师父学学捕鱼的本事，以后也不会饿死。但是，去年内陆弄了个免籍高考的政策，师父还是觉得去内陆生活好，这才赶鸭子上架，逼着我读书。”

少年苦大仇深地皱起脸，“可我从来没上过学，也就小时候跟着董叔认了字，学了点鸡毛蒜皮。现在让我学这些，根本就看不懂！”

免籍高考十分有针对性，对象是内陆上没有户口的黑户，海上不允入陆的岛民。虽然上头给这些人翻身机会的原因尚且不明，但政策确实已经颁布。当时掀起了一阵轰动，沈忘的同事为此愤愤不平，可见社会上对这些人的偏见和歧视根深蒂固。

沈忘慢条斯理地咬一口鸡蛋饼，审视少年那张与常人并无两样的脸，“环星洋漂亮吗？”

“漂亮。”少年点点头，“虽然我小时候过得很凄惨，但是生活的那个岛……”

他猛然止了话头，惊慌失措地去看沈忘的表情，本以为会在对方的脸上看到惊恐和厌恶，可微蹙眉宇的青年却十分冷淡，当察觉他望过去的视线时，也并没有露出任何刺眼的神情。他艰难地将食物咽下，“你……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沈忘的视线在少年身上游走，“害怕你的第三只眼还是你身后的尾巴？”

少年怔了怔，蓦然笑起来，嘴角泛着亮闪闪的油光，一派纯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