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中传闻

逢人提到环星洋和岛民，内陆的人大多会不假思索露出鄙夷和恐惧，仅有少数人对此持不同意见。沈忘是这个小群体的其中一员，原因是，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怪物。他与所有坚定唯物主义者的观点一致，赞同将这些划归为人类创造的虚构故事，作用不过是人们枯燥生活的调味剂。

因此，身为岛民的少年在沈忘眼里仅仅只是个普通少年。他所带来的一视同仁，令稚嫩少年露出了真实的自己。

少年每日带着早餐来寻他，每回屁股都像着了火，在椅子上待不住一小时，不一会儿就趴上了床，靠上了窗，双腿一岔坐在地上，没一会就滚起来。一旦肚子饿了，就开始呱噪，嘀嘀咕咕地念着含糊不清的字眼，像个带发修行的念经和尚。

一晃眼，十天过去了，少年对沈忘，对那间小小的休息室越发熟稔。

休息时间，少年会跟沈忘一起进餐聊天，诉说着他那短暂十七年人生的事情，关于他的童年，关于这艘船，还有他那位像父亲的师父。也许是因为这艘船的船员都不是好的倾听者，少年满肚子的话都说给了沈忘听。

这一日，少年气呼呼地冲进来。沈忘正靠坐在床头整理高二的知识框架。这已不是沈忘第一次看见少年这副模样，他总是被船员气成涨鼓鼓的河豚。沈忘瞥了一眼，便低下头，等着少年骂骂咧咧地发牢骚。

“师父是个大笨蛋！”

笔在纸上停顿，留下一个浓黑的点。沈忘终于抬头正视少年。这到是出乎沈忘的意料，往常少年将师父捧得高高的，谁也休想说一句不是，今天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了。

“哥，你说！”少年踹掉脚上的人字拖，手脚并用爬上床，盘腿坐在沈忘身边，削瘦的脸拉得像块鞋拔子，“内陆就真的那么好吗！师父天天催我学习！我就这么一颗脑袋！怎么可能一下把那些东西记全！我根本不喜欢读书！要不是为了师父！我才不参加免籍高考呢！”

两片嘴皮子上下翻动，吐出来的话就像一颗颗出膛的子弹，又快又密又响，吵得沈忘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微蹙的眉头拧了拧，“你为了谁？”

少年不满地说道：“当然是为了师父！我也不喜欢内陆！我不明白那些人那么看不起我们，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他们生活的地方生活！”

望着少年一脸的阴郁，沈忘莫名想到了年幼的自己，那时候，父母刚离世，世界刚坍塌，一切都浑浑噩噩，他丝毫不在意未来会怎么样，只是因为当下不愿被大伯舍弃而卖力地活着。大约，每个人都会经历一回这样的迷茫。有的人幸运，年轻时就弄明白了，有些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辈子为了什么，“如果不参加免籍高考，不入内陆，你想做什么？”

“做渔民啊。”少年理所应当地回答，“我可以跟师父一样，继承这条船，日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为什么希望你去内陆生活？”

“因为师父觉得内陆好！”

“好在哪里？”

少年半张着嘴，几番没能吐出一个字。是啊，师父从来没说过，内陆哪里好。

“你知道内陆上有什么吗？人们是怎么生活？住在哪？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你见过汽车，高铁，飞机吗？医疗设施，基础建设，法律经济，生活工作。这些你了解过吗？对比海上的生活，哪里不一样？”沈忘接二连三的反问问得少年哑口无言，他呆傻地望着沈忘，如同被摁下了暂停键。

“我猜你师父了解。”沈忘没有看少年，他自顾自地说，“人生是自己的，所以，事情要自己想，决定要自己做。既然不知道，那就弄明白。”

少年在这段话里久久沉思，他坐在书桌旁，仰头透过舷窗看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海面，也许正穿过辽阔的海域，看见了繁花似锦的内陆。沈忘仍旧靠着床头整理知识框架。笔尖划拉纸张的声音，一度成为休息室里唯一的声响。

当晚十一点，一个意外来客敲响了休息室的门。沈忘以为是少年，因为这艘船上愿意来到这的只有他，没想到打开门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约莫一米七，虽然需要仰视才能看见沈忘的脸，但气场强大，好似大风大浪都休想掀翻他。

沈忘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男人，这个男人结实强壮，黝黑粗犷，细眼睛，塌鼻子，鹳骨和下颌上布满晒斑。鼻尖至下巴笔直竖着一道刀疤，贯穿了整个下庭，在昏暗的光线里，如同一只僵直的蜈蚣。一开口说话，便从中间裂开，透出一丝诡异。

男人问他，“住得习惯吗？”

“还行。”顿了顿，沈忘补充一句，“谢谢。”

“不请我进去？”男人扬了扬手里两瓶冰镇啤酒和一袋熟食。

沈忘侧身让男人走入室内，书桌上立即摆开了吃食，一碟酱牛肉，一碟花生米，两瓶冰啤酒。

“坐。”男人坐在少年惯常坐的椅子上，一面邀请沈忘入坐，一面推去一瓶啤酒，“我家小子没上过学，底子不好，这些天劳烦你费心了。”

“他很聪明，脑子转得很快，谈不上费心。”沈忘直视男人的双眼，心中了然男人的身份，少年的师父，这艘船的船长，“反倒是我有些疑惑。”

男人往嘴里抛进一颗花生米，“说来听听。”

“你是怎么知道我毕业名校？我不认为，你们会对每一个登船的人进行调查。”

“你没说错。通常我们收钱办事，其他的事情不会多问。”男人回答，“不过，你是临时加上来的，我们会收取额外的费用，以及适当了解你的情况。”

“谁给你的费用？”

“嗯，这个问题很关键，但它的答案属于秘密。”男人笑得意味深长，唇上的疤被拉扯得左右歪扭，“海上的事情比你想得要复杂。”

男人拿起啤酒碰响了沈忘手里的啤酒，“这次不聊这个。今晚我来是为了感谢你。”

“阿泽自小野蛮生长，从小没人教他人生要怎么走。我自己呢，这辈子过得一塌糊涂，教不了他。巧的是，我们师徒小时候的经历太相似了，我害怕未来他过上我现在的生活。这种生活太累也太难。”男人饮了一口酒，接着说道，“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内陆，他只是想着因为是我说的，才去做。今天倒是来问了我有关内陆的事，那表情，眼神，说话，好像一下就长大了。”

“他很聪明。”

“是，很聪明，但是没人教他，再聪明也会被困在海上。”男人摩挲着冰凉的啤酒瓶，“所以，我真的谢谢你，能把他说明白。我呢，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但是只要在这艘船上，你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你。”

“你也是岛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沈忘抿一口啤酒，冰凉的酒水顺着咽喉落入胃囊。与岛民少年相比，这位岛民的身上有一种难言的粗野和危险，尽管此刻他亲切友好，但沈忘却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发生冲突，这个男人就会像野兽露出獠牙和利爪，总要咬下一口血淋淋的肉。

男人笑笑，唇上的疤再度被扯歪，“坦白地告诉你，所有远洋渔船的船员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岛民。内陆人不愿意进环星洋，所以这个活最终落到了岛民身上。”

“因为怪物？”

“你不信。”男人给出判断，他那双细小的眼睛因为发自内心的笑意而眯成一条线，“内陆很少有你这样的人。但你应该相信。”

“你亲眼见过？”沈忘松开冰凉的啤酒瓶，身子朝着男人方向微微前倾。

“不止我，阿泽也见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险些因此丧命。”男人嚼着酱牛肉，咂咂作响，“我想你们内陆人应该没有听说过怪物砂坑。”

沈忘没有接过话茬，他眉头轻蹙，不知究竟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坐在原地静静等着男人将话往下说。

“六十二年前确定世界安全海域的根据就是它。”

“你的意思是，它是整个环星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