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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转折

“我没疯!”樊卫国大叫起来,如同被扎痛了脚。声音回荡在咖啡馆里,有些窒人。他又忽然化身受惊的羚羊,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探望外面的情况,压低了嗓音,那张丑陋的脸几乎贴着沈忘,喷出的气味,臭得让人作呕,“沈忘,你要去,你一定要去找他。”

沈忘险些就动了手,他横起胳膊用力将瘦弱的男人隔开,脸色冰冷地看着男人踉跄地连连后退几步,“环星洋是什么地方,需要我解释吗?”

“那又怎样!”樊卫国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他们是你父母!你身为儿子!明知他们是被害死的!竟然无动于衷!你还是人吗!”

“没有人害他们。一切都是你的猜测。”沈忘蹙眉,从卡座起身离开。这个男人疯了,没有任何证据地胡搅蛮缠,再聊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樊卫国冲上去死死抓住沈忘的胳膊,“你骗不了我!你知道他们死的奇怪!你只是舍不得现在的好日子!”

“够了!”甩开束缚,沈忘反手揪住樊卫国的衣领,将那瘦弱的男人几乎从地面上提起来,“看在我那倒霉老爸的份上,我叫你一声叔,但别真的当自己在我这里有多少脸面。”

樊卫国神经兮兮地笑着,他好似笃定沈忘不会对他怎样,阴鸷又执拗地注视着沈忘的双眼,“沈忘,你死也要死在环星洋。”

“疯子!”

推开樊卫国,沈忘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BOBI咖啡馆,闷头朝前冲。

环星洋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片被六国隔绝在外的禁忌之地。

1967年,也就是62年前。世界一片混乱,六国乱战,世界各地打得如火如荼,遍地硝烟,可是突然有一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战了,各国领袖聚集起来召开安全海域会议。

这个会议在历史上记载的内容极少,只有一则面向大众的公开告示,宣布划分了各自名下的安全海域,并一致通过,其余部分统称环星洋的提案。

这场没有任何召开预兆的国际性会议,最终成为潦草的几句记录。

当时人们都忙于活命,停战成为他们唯一的愿望,告示公布后,他们沉浸在和平的喜悦中,无人在意这场会议的怪异之处。乃至后人,也从未细究,只在历史中定义为世界格局的分界线,新时代的里程碑。

这时,沈忘无端想起了那支至今杳无音讯的海军。

大三那年,沈忘在学校图书馆珍贵藏书区偶然寻到一本史料,泛黄破旧的页面上寥寥数字提及,极易被忽视。

发生的时间为1965年,安全海域会议召开的前两年。当时世界六国中,海上军事实力最为强劲的蒙特纳地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以补军需,组建了一只海军深入环星洋,挖掘那些传闻中令人垂涎的宝藏,但六十余年过去了,这支海军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

再之后,有关它的话题在网络上逐年消失,图书馆仅存的资料也大多残缺不齐。许多人一生都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曾有这样一支深入环星洋的海军存在。

内陆人一向不愿意提及环星洋,其一,是因为经由长辈代代口传的恐怖传闻,其二,是因为安全海域的划分。“安全海域”四个字,不用任何备注解析就能明白代表着什么。世界上所有安全的海域已经划归在各国版图内,剩下的是什么性质的海域,大家不言而明。

可樊卫国那个疯子,竟然将进入环星洋说得那样轻松。

脑子里闪过各种有关环星洋的传闻,沈忘不知不觉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等他冷静下来时,他已经身在一片枝叶茂密的林荫道下。

下午四点,光和风结伴在树叶枝桠的缝隙里穿梭,明亮的光斑落在沥青路面上,空气里浮沉着街边摊的香味和小卖部谷仓似的气味。

沈忘的脚步一顿,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条林荫道,年幼的沈忘曾背着书包穿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光顾街边摊和小卖部。

林荫道另一头连接着杂货街,贩卖各种商品,大到陶罐,桌椅,小到饰品,泥人,应有尽有。沈忘曾在其中一家店里斥巨资为同桌买了一朵火红色的头花,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因为它令佩戴者富有如花的韵味。

旧城区算不得热闹,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五光十色,但邻里之间和睦,孩子在各家蹿动。猫蜷在平房顶晒太阳,狗趴在门口吐舌头。巷口拉满了线,层层叠叠搭着大大小小的衣物,各种花式的被褥床单。偶尔从某家传来老式收音机的声音。

这里,曾经有沈忘的家。

附近有一所小学,周末闭校,空荡荡的操场上竖着旗杆,顶端随风扬着一面邶风国旗。沈忘在这里读了六年。

他站在校门口朝里张望。

学校倒是变了模样,中间的大花坛拆除了,操场扩建了,傍着旧建筑起了新的教学楼,粉刷的油漆崭新,在阳光下格外鲜艳。

操场朝东的一面傍着几家小卖部,店家精明,为了从小学生口袋里掏出数不多的钱,在墙上凿了洞。每逢下课或体育课,沈忘总跟着几个皮猴子结伴从这些墙洞里买零食饮料或弹珠卡片。十几年过去了,它们还在。

也许是白日偶然闯入了曾经所住的街区,当晚,沈忘做起了梦。有关于那些不愿忆起来的过往。

“小忘仔,快来!”逆着光,爸爸的面容模糊成一团,他站在阳台,冲沈忘招手。

双腿自发地跑起来。沈忘发现,那些柜子异常的高,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小小的,腿短短的,但他跑得极快,像颗小炮弹朝着爸爸而去,临近时,被高大的爸爸一把接住,高举在空中。

万物好似都踩在脚下。太阳悬在外面,耳边有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

“快看,小燕子。”爸爸轻声说道。

沈忘抬眼去看房檐一角,那里有燕子筑了巢,雏鸟张着嫩黄的嘴,对这个世界叫唤。

他迷迷糊糊地想,燕子妈妈呢。

“小忘仔,别发呆了,再不写完作业,今晚可就没有烤串吃了。”

沈忘眨眨眼睛,面前是一张书桌,他拿着铅笔,田字格上是稚嫩的方块字。爸爸的脸仍然模糊成一团。

不受控制的,那只未脱变的肉乎乎的小拳头握着铅笔,一笔一划认真的落下一个“永”字。

“小忘仔抓紧!可别掉下来!”

沈忘感到一阵颠簸,天空下着雨,电闪雷鸣,风很大,雨很密,雨点砸在脸上、身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爸爸将沈忘架在肩膀上,冒雨前进。他佝着的腰背拢出一个空间,将爸爸毛茸茸的黑脑袋裹在怀里。后背扶着一只温暖的手心,他侧头去看,是妈妈,她的脸被雨幕模糊了,但沈忘知道她正轻轻蹙着眉。因为她担心这对顽皮的父子会因为这场大雨染病。

她紧跟在身后护住沈忘的腰背,另一只手搭在丈夫结实宽厚的肩膀上,一面转头四处寻找避雨的屋蓬。

大雨里,世界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三个。

沈忘醒来。

深夜时分,漆黑的出租房里静悄悄的。

他坐起身,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打湿了整张脸。

十三年来,他不敢看一眼父母的照片,以至于他现在都已经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

那些被有意遗忘的美好,开了闸,一泻千里。冲毁了沈忘精心维护的防线,打碎了他刻意建立起的高墙。

在无人的深夜,二十四岁的沈忘,仿佛变成了十一岁时的自己,他哭得狼狈不堪。可偏偏记忆还不肯放过他,它们被压抑得太狠,反弹起来凶猛得像只大杀四方的野兽,不留情面地痛击着他。

直到黎明降临,沈忘才终于缓了一口气,肿着一双核桃眼,坐在落地窗前。

旭日初升的金黄色,像贴了一大片金箔。爸爸曾经告诉沈忘,只有看见每日旭日的人才能挣大钱,因为旭日是带着金子来的,从此,懵懂无知的沈忘在小学时期再也没有睡过懒觉。

这些梦,一做就是半个多月。

沈忘几乎夜夜哭着醒来。上班时,也心不在焉,眼眶下缀着一抹鸦青。不知情的同事总打趣他在哪个女人被窝里被掏了灵魂。

后来,沈忘又去了一次BOBI咖啡馆,但樊卫国已经不在那了。他仿佛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点可查的踪迹。

这一日,沈忘出门赶早班车,无意间将双手插入外套兜里,竟摸出一张被洗得皱巴巴的名片。他站在人满为患的地铁站里,看着那张名片发呆。

周边所有嘈杂声好似被消了音,沈忘只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他忽然意识到,这件外套正是那次与樊卫国见面所穿,他什么时候把这张名片塞进他口袋的?但沈忘已经不想计较。他捏着那张名片,呼吸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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