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星河非昨夜
从天空俯览青龙城,往日八街九陌、软红十丈的璀璨城市,如今凋敝寥落,颓垣破壁之上,还飘荡着障雾蛮烟。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得到四大卫星城的迅疾支援,如今,全身金甲的虎狼禁军正满城搜捕,但凡有一丝牵连涉乱的,一律先下大狱,若有反抗,当场格杀。
而捕快则配合刑部小吏,蛮横拍开一家家紧闭哀戚的房门,但凡家中搜到传单的,一律抓捕。京城大狱顿时摩肩接踵,哀泣之声,响彻云霄。
负责京城掌管刑法的龙廷尉,走极度简易程序,彻夜判罚。数十名文书抄写判罚书,一刻不得休息。
菜市口杀人的刽子手,库存的铡刀都卷了刃,无空修磨。
街道司则受命将一车车的死人,拉到城外乱丧岗掩埋,拉车的牛马来来回回,长二十里。城外追剿青龙救国军跟江湖匪类的战斗,还时有发生,令掩埋的队伍,胆颤心惊,而挖土的耒耜坏掉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未时,火神园,空中岛屿,简约木屋,楚凌风凌风而立,忐忑不安,余光悄悄打量一位四旬赤足美妇的神色。
抛开修真的影响不说,抗老的脸型,通常有这6种特征,只要占任何一样,人就远比同龄人年轻。
高颧骨、宽下颌、眉骨平、人中短、苹果肌饱满、油性皮肤,眼前尊者,竟然六样全占,哈哈,造物主真是有点偏心。
完颜玉正手执一本《论变盐法事宜状》翻阅,文章详尽比较了食盐官卖跟私卖的差异,主要来自几点:一.私卖灵活;二.偏远地区,官卖成本高;三.官卖行政管理成本高;四.运输私卖可避免强行摊派。
认真看完,随手丢在一边,拿起一份传单,边看边问道:“这个刘允章的九破八苦,你怎么看?”
楚凌风琢磨了一下,答道:“任何专营制度一旦执行时间持久,必然会出现寻租阶层和特权化,官商勾结形成权贵经济,势在难免,但专营制度是国家税收的支柱,在无更好的税源替代出现,轻易动不得。”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这些人这次闹事,可归结为一个矛盾,就是特权阶层与贫民阶层的资源分配严重不对等,进而导致贫民生存权,受到挤压,至于修士与普通人的矛盾,是伪命题。官与吏做为统治阶层,是管理国家的基础,长久的手执权力,滋生了不同程度的腐败,在所难免。从维护政权稳定的角度来说,抓一批杀一批,宣传一下,一可震慑,二可平民愤,三可填补一下国家枯竭的财政状况。”
楚凌风眼见完颜玉没有反应,继续道:“现在国家真正的毒瘤是藩镇割据,中央政令下不去,地方税收收不上来。如果大范围的诛杀贪腐,弄得人心惶惶,恐怕会造成帝国分崩离析。”
完颜玉没有应声,她知道其实本质上,只有一个问题,楚凌风没有说破、看破——宗派。
帝国如今最大的地主,其实就是这些修真门派,这才是最大毒瘤。
每个宗派长老、精英、内门、外门弟子本来就一大堆,进而又派生出长短不一的触手,可以说这些官与吏,本就是这些门派的爪牙,宗派与官、吏二者如水蛭般,牢牢吸附在帝国这艘破船上。
目光清冷凝视楚凌风,完颜玉缓声道:“贪官污吏可以杀一批,收缴所得取些赈济救民,银票的事情过去了也罢。但那个遮头盖脸的组织者,却要抓出来!我想知道,到底是牛头马面,在搅风搅雨。至于那个安平,想杀就找个机会,干脆利落解决了,办事情不要拖泥带水。”
完颜玉脸转温和,轻声道:“这些都是修行的身外物,只是红尘炼心,主次要分得清。”
楚凌风乖巧而应:“是,师父,徒儿明白。”
这时若木龙行虎步而来,恭敬道:“师父,在六十里外岷山,发现了那些贼子踪迹,而在那附近,一个叫鸬鸟村的地方,发现了郭葆光、上官锦绣一行人,另外,周涌到了城外二十里乱丧岗。”
楚凌风察言观色,补充了一句:“师父,任青丝跟上官锦绣,还有周涌的女儿周清涤,一直呆在一起。”
青龙城两日来进出审查,极为严格。
巳时,哭笑尊者易容混在进城的拉尸队伍,终于又再次进城。
时间已过三日,望着大步远去的安平,他心思复杂。无人知其身份的“哭笑尊者”,是不配有朋友的,也许现在,有那么半个。
三日里,他们辗转上千里,躲避那附体之蛭曹虎,得亏安平贡献出数十滴珍贵灵液,历经数场生死大战,侥天之幸,捡回一命。
数日里,安平此人多次遭受重创,但不久就龙精虎猛,恢复能力强得可怕。
而此人,竟毫无窥视自己身份的举动半丝,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帮助值得帮助的人,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呵呵,你是温柔的风,我是过路的鸟。
凝望对方洒脱背影,哭笑尊者一股温暖无声而起,静静流淌。
转目这往日鳞次栉比、高楼林立的繁华之地,一场大战之后,残砖败瓦,满目疮痍。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一种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为代价?
蓦然间,哭笑尊者难禁悲怆之意。
那一堆堆的尸体,数日前,他们还饱含热情,振振有词,意气风发间,誓言为了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如今,他们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先走了一步。
一个人不该过分自省,这会使得他,变得软弱。
哭笑尊者抬头了望浩瀚星空,星河非昨夜,山河仍从容。
这一瞬间,造物主仿佛听到了他的许愿,下辈子,咱们山海再见!
他相信,今日这一小步,一定会在未来的某天,成为这个星球的一大步,千古风流与是非功过,俱留后人评说。
城外二十里乱丧岗,此次死人上数十万众,礼部专门调令侍郎沈运河,负责协调负责埋葬。
这本来就不是个好差事,如今眼前晃荡着十来人,这些男女老少,个个身着黑色宽袖大袍,头上带着端端正正的帽子,他们不停在尸堆里挑挑拣拣,将一具具尸首收入储物袋。
沈运河疾首蹙额。
这十多人俱是四野城天德书院师生,此书院历史悠远,以严谨、正直、自律、有爱、谦卑的学风遐迩闻名,学子遍布青龙各行各业,毕业的学子非常抱团,更因院长周涌名声太大,而更远播声名。
天上满月,洒落清冷之辉,盘晏旻浑身辉亮,像是天地赐予他的明光。
浑身浴血,盘晏旻环顾四周。
队伍仅剩一千多人了,人人带伤,方才的突围,又整整折损了六百人。
这样有组织不离不弃地围剿,昭示着京城三巨头之一,定然回来了。
盘晏旻抬头了望星空,少年时,认为月亮乃是他的月亮,可如今,银盘似有情,遥以慰相思,他再也没了这等想法。这一刻,他仿佛就是迷途之时,恰巧触碰到它的银光,曾眷恋的银光。
缺乏快速机动能力的自己,还有多少机会,能带着这群伤兵惨将,回到曲阱,回到那片自己半辈子折腾的地方。
留住你们和放下你们,我盘晏旻皆难做到。
曾经屹立星河,如履平地,傲骨林立,何曾想过有今日的磨损,刹那间,盘晏旻极是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