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立言
风,不知其从何处而起,
光,不知其从何处而来。
其风熏熏,使人如沐春日之和风,
其光熙熙,使人如浴冬日之暖阳。
而宋仲书,就在那风与光的中央。
有文字凭空生就,其形无人可识,但其意、无人不知。
正是先前吴道舒劝慰宋仲书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句。
其字方正,但不失其圆润,其字古拙,亦难掩其锋芒。
如刀削斧凿一般篆刻于书院上空。
书院中隐隐有经典颂读之声萦绕,“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句亦在颂读之列。。
渐渐地,旁的颂读之声逐渐隐去,只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句,响彻寰宇。
其声隆隆,如春日之雷,惊蛰之下,万物生发。
于和煦的光中,于舒畅的风中,那一行字,温柔的,宛若流水一般,自宋仲书的眉心鱼贯而入。
叮咚、叮咚……
似磬音,如缶鸣,恍惚兮,若清泉之流淌,缥缈兮,似九天之回响。
“其神不朽,自今日始,立言之喜,当为君贺!”
书院学子,无论出生,无论种族,尽皆止步、停声,面向宋仲书,庄而重之,行礼以贺。
儒家有所谓三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是故读书之人修行,不求形体之长存,但求精神之不朽!
脱胎于三不朽,儒家修行只有三个境界,其一曰立言,其二曰立功,最后曰立德。
何谓立言?
择一言而践行之,可谓立言。
此言为成道之基,是立命之本。
余者皆于中途寻道,独儒家,立道于途前!
以此言观诸己身,厘定道途。
等其后修行到了,便将之展开,织就一篇锦绣华章,晋升立功一境。
是故此言亦是此后宋仲书的进身之阶,登天之梯。
再然后,以之为准绳,或为政一方,或教化万民,得功绩以之铸就文胆,晋升立德一境。
宋仲书困顿于立言一境门前而不得久矣,今日因吴道舒一言,得入道途!
清风已过,光华内敛,宋仲书神采奕奕,皮肤仿佛有光晕流转。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得此一句,愚兄破开云障,得见道途,云映可为吾师矣!”
说罢,宋仲书整理衣冠,躬身行礼,一揖到地。
吴道舒连忙错身让过,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行简兄折煞我矣!”
“云映可谓行简道途接引之人,当可受行简半师之礼。”
却是方衡几人已经返身而回。
几人拱手与宋仲书再贺:
“愚弟等恭喜行简兄今日得入道途,从此鲲鹏之志乘风起矣!”
宋仲书亦是感慨良多。
“愚兄蹉跎岁月久矣,今日因云映之故,得见真章,此生无憾矣!”
“哎,行简兄这是何话!此等大喜之事,合该庆祝一番!你该不会是嫂子管的严,囊中羞涩,想要推脱吧?”
李鱼说罢,双眼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宋仲书。
“哈哈哈,是愚兄着相了,放心放心,今日咱们先去帮着云映处理好入学之事,晚上一段香我请客!”
宋仲书知李鱼这插科打诨是宽慰自己,也就不再纠结,多年所愿,今日得偿,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招呼几人一起去往院长所在,为吴道舒办理入学事宜,只待今晚!
几人一路前行,来到一处广场……姑且称之为广场吧!
说是广场,盖因其占地面积太过广大,纵横足有百丈,无论亭台楼阁、殿厅堂榭皆不足以括之。
说是姑且称之,则是因为,其形制更肖亭,有四柱以擎其顶,檐牙高啄。
有匾额高悬其上,曰“虚时”。
看着吴道舒似有不解,宋仲书在一旁解释道:“虚时亭,为我等学子论辩之所。虚时者出自《庄子》秋水一篇。”
“《庄子》?”
这不是道家的典籍吗?
由于青霄宗的关系,吴道舒对道家可没什么好感。
可惜宋仲书未解其意,只道是吴道舒并未读过《庄子》,所以接着说道:
“《庄子》秋水一篇有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正所谓‘理不辨不明’,书院建此亭,也是为了帮助学子立言。
但,又怕学子自以为是,是故以‘虚时’为名,以作劝导。”
“受教了。”
和宋仲书几人相处很愉快,就是这几天拱手作揖、躬身行礼,做的比上一世一辈子都多,吴道舒感觉自己的腰都要不好了。
腰都不好了,纵使自己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又有什么用呢。
吴道舒心下的哀叹,宋仲书方衡等人自是不知。
见吴道舒对虚时亭颇感兴趣,便引着吴道舒往亭内一游。
“古往今来,凡当政者,都在做同一件事,愚民!
儒家学说,草创之时,皆以开民智为己任,但是最后,却成了当政者手中愚民的工具,岂不可笑。
都道读书人最是虚伪,伪君子莫过于此。”
进亭之后的第一句话,吴道舒就被震到了。
——这些话也是可以说的吗?
纵使风气开放如前世,这些话题也是少谈为妙。
显然吴道舒还是小瞧了这个世界!
当政者能容此等言论存在,可见此方世界风气之开放。
但见亭内或三五成群,或三三两两,
有坐而论道者,其笑嫣嫣;有各执己见者,怒目而视。
更有甚者,一人针砭时弊,而余者皆倾耳听之!
就如现在吴道舒眼前所见之人!
“今,诸国混战不休,民不聊生,天灾不绝,**更甚!
先有奉国于当阳一战,坑杀猎国降卒四十万,后有金国,屠灭梁国十六城。
血流漂杵,殷浸沃土,白骨满地,土不能掩。
孤魂盈野,遮天蔽日,野鬼塞川,江不流转。
爹娘失其儿,妻子失其夫,幼子失其父。
恶贯满盈之徒忝列朝堂,
济世救民之辈逃遁山野。
当此乱世,我辈依旧在这学堂之中,
为一篇锦绣文章而自得,为一时佳句偶得而自喜,
为能博红颜一笑而一掷千金,为得尝朱唇一点而倾其所有。
放浪形骸,诗酒作伴,自命潇洒,以为真名士。
我等,与稚子得糖而喜,何异?
百姓皆苦,独我辈含饴,吾亦为苦!
百姓皆悲,独我辈开怀,吾也觉悲!
都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则,
余窃以为,若不能以毕生之所学为百姓谋福祉,那不如不读书!
不若去求禅问道,还落得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