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盛州关外(三)
浑身浴血的周逢良驱马来到高月身侧,嗓音沙哑道:“高统领,这帮妖怪不愿竭力而战,不太对劲,他们跟咱们白马游骑是死对头了,骨头从来不软,看来是跟我们一样留了后手,小心埋伏。”
高月随意吐出一口血水,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点头沉声道:“周校尉,你部伤亡较重,追杀一事暂时交给我们,能够趁机换马就换马,不怕耽搁那么点功夫。一旦遭遇妖族大股骑军,就需要你们拖延时间,务必要支撑到刘祁的虎啸军赶到战场,按照先前的谍报显示,相信以目前妖族大军的既定部署,他们抽调不出太多的骑军来应对这场战事,而我们还有周舒辰的缺月铁骑,到时候是战是退,都留有余地。”
周逢良思索片刻,杀气腾腾道:“万小飞那家伙毕竟一心想着跟咱们北境骑军一较高低,现在他麾下的骑军人数也没有太多了,有后方两支骑军策应我们,想来即便有些变故,咱们也算立于不败之地,这场仗,可以往狠里打!”
高月笑意苦涩。
周逢良犹豫了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妖怪蛮子也不全是傻子,当时李晋提议咱们三人抓阄,谁抓到谁来当这个诱饵,说实话当时李晋他第一个抓阄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庆幸的,倒不是我周逢良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着我送死啊。高统领,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我老周其实心里敞亮着,这场谋划是你给湛王府提议的,最想担任诱饵的也是你,怪谁都不能怪你,李晋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这么个不仗义的兄弟……”
高月摇了摇头,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抹嘴边的鲜血,“抓阄一事是李晋提议的,抓阄的物件也是他亲手准备的,最后更是李晋抢着第一个抓阄,周校尉,难道你真的没有想明白?”
周逢良愣了一愣,惨然一笑,“好一个连老王爷都说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将李晋,好一个‘李命好’,他这辈子打了无数场恶仗,但是连受伤次数都不多,原来是到头来一股脑都把福气还给老天爷了。”
高月欲言又止,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晋和周逢良两人,是老乡,年轻气盛瞧不起本地的步军,一起投的盛州边军,曾经都是白马游骑的底层小卒,深受赢阙器重,之后兄弟两人的进阶步伐都大致相当,最后也都陆续做到了白马游骑的校尉,成为北境边军二十位校尉里最风光的两个,但是在谁成为校尉的时候,当时分别属于许抚州和骑军大统领刘祁两座山头的好兄弟,出现了矛盾,毕竟白马游骑的校尉,一直被盛州边军称为三州将军也不换的官位,远远不是高官厚禄四字可以简单解释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后是背靠骑军大统领刘祁的李晋率先成为校尉,刘祁在边军中权势正值如日中天,这就使得战功略胜一筹的周逢良待在都尉一职上继续熬了两年,以至于兄弟二人谁先去了家乡老家过年另外一人便会留在边军,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高月在灵武军镇那场抓阄之后,和李晋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两人聊得不多,李晋在盛州边军中向来很有痞气,也有人缘,敢跟大将军赢阙撒泼打滚要马要钱,也敢跟刘祁,于正这样的北境老将开玩笑,甚至连那三位缺月铁骑的统领都愿意跟孙吉称兄道弟,反观闷葫芦一般的周逢良就要逊色许多,一直沉默寡言。
祥符二年,大暑。
北境白马游骑校尉李晋、周逢良先后战死于关外柔然平原。
这一日,还有妖族雍明武战死。
妖族那两股分属不同势力阵营的斥候,已经溃败至先前那个设伏圈,白马游骑校尉李晋正是战死此地。
白马游骑一路追逐,势如破竹,伤亡极小,偶有骑卒中箭受伤无法再战,便下马去附近寻找那些死于败退途中袍泽们的无首尸体,放到马背。
一路上,许多妖族斥候的无主坐骑,在躺在地面血泊中的尸体身边徘徊不去,时不时低下马头去轻轻触碰尸体的身体,试图唤醒那些被北境边军射杀落马的妖骑,而这些战骑,大多马鞍附近都悬挂着一两颗死不瞑目的白马游骑头颅。高月和周逢良两部负伤游弩手默默无言,返身向南,一路上有尸体收起尸体,有头颅取回头颅,不断拢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处的一匹匹北境战马,若是有些尚未咽气的战马,游弩手也不会视而不见,蹲下身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一刀快速捅入马脖子,给个痛快。
北境边军铁骑,几乎人人都相信这辈子自己视为小媳妇的战马,下一辈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北境边军,能够再度并肩作战。
戏文里总说瓦罐难逃井边破,将军不离沙场死。可是再荡气回肠的戏文,也永远说不出沙场金戈铁马的那种悲怆。
雍明武和黑骑统领张如松两骑并驾齐驱,两人身后已经看不到几名负责殿后的斥候,绝大多数斥候都已经死在白马游骑的轻弩和斩妖刀之下,脸上被划拉出一条血槽的张如松大口喘气,每次呼吸都牵扯到深可见骨的伤口,痛彻心扉。雍常卿随手拧断一枝钉入肩头的弩矢,回头望去,负责断后的四百斥候算是全都折在这柔然平原了,现在活下来的也是十不存三,雍常卿突然皱起眉头,“怎么后头的白马游骑放缓马速了,难道高月周逢良两人开始察觉到我们意图?只要他们再往北推进三十里,我父亲的八千骑军就能形成包围圈!张如松,这次能不能把北境最后的三支游骑一锅端,就看他们肯不肯被咱们继续遛完这三十里路程了,你有没有法子?”
张如松忍着痛狞笑道:“法子怎么没有,死人即可,就看你雍明武舍不舍得下血本了。”
雍明武虽然一直被雍常卿骂作蠢货,可毕竟是打老了仗的领军将领,只是张如松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仍是存有恻隐之心,雍明武深呼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招来一名副将,根本不需要雍明武多说什么,那名自少年起便跟随雍常卿一起在南征北战的骁勇副将,对雍明武咧嘴一笑,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拨转马头,呼喝几句,带着八十余骑精锐雍家斥候刻意放慢马蹄,很快从前方落在后部。与此同时,张如松的黑骑也有六十多骑作出相同举动,双方共同摆出要拼死彻底截断白马游骑追杀的决然架势。
在负责衔尾追杀的高月部白马游骑有意放慢后,周逢良第一时间快马来到高月身边,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火急火燎问道:“高统领,如果你部人马疲惫无力追击,就事先打声招呼,换由我部来杀敌便是!为何要做出这般纵敌逃逸的行径?”
高月凝望着前方妖族斥候的迹象,当他看到妖族那一百四十余骑精锐藏藏掖掖的动静后,扬起手中战刀向前指了指,沉声道:“看情形,妖族有伏兵已经确认无误,而且敌人的大股骑军绝对不会太远,否则雍家斥候和黑骑也不会让那一百多骑来故意送死。周校尉,你部依旧不要出手,继续养精蓄锐,真正的死战还在后头。郡主的六千轻骑很快就能够赶赴战场,我倒要看看谁能吃掉谁!”
妖族南下,是为了策马过北境而吞并人族,妖族将士人人为战功为封赏而搏命。
我们北境,却是为少死人而人人搏命。
不一样的。
周逢良顺着高月的战刀所指,果然看到一百多骑妖族精锐斥候的拖后阻截,看似是为各自主将赢取脱离战场的时机。
高月突然满脸戾气,“你们这一百多骑,想死有何难!百骑随我冲阵,这次不用继续保留人马体力,只管杀人!”
双方马弓轻弩的箭矢差不多都已消耗殆尽,所以就只能以战刀搏杀了。
妖族斥候手中战刀挥舞。
北境白马游骑同时握紧战刀。
妖族两部斥候一百四十余骑跟高月的百骑白马游骑凶狠对撞在一起,然后是生死一线的交错而过。
两股骑军人数本就不多,阵型都没有大范围铺散开来,称得上是狭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仅有四五骑并肩而行。
在这种形势下,身先士卒者容易死。
高月,赵长生,统领一人,都尉一人,副尉两人,四人一起冲锋在最前方。
高月出手最干净利落,一刀直截了当抹掉了一名雍家斥候的脖子。
天生臂力惊人的赵长生出手最是势大力沉,一刀横扫不但砍断了敌骑的战刀,甚至直接把那名黑骑斥候的上本身都给砍断。
一名白马游骑副尉的那一刀最为精巧,扭头躲过了敌骑的劈刀,斩妖刀挑中了那名雍家斥候的喉咙。
另一名副尉直来直往,没能杀敌,只是跟敌方斥候的战刀重重磕在一起。
在高月和赵长生各自杀敌三骑后,两名副尉接连杀死两骑妖族斥候后,一人被那条直线上的第三骑敌人一刀就要刺在脖子上。
高月和那名副尉隔着都尉赵长生,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低喝道:“老赵!”
赵长生几乎同时就侧身伸手抓住身边敌骑那具尚未坠马的尸体,一手扯过,恰好砸在那名副尉所面对的那骑斥候身上。
赵长生仍有闲情逸致对躲过一劫的副尉咧咧嘴,说笑几句。
那名副尉冷哼一声,没有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