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盛州关外(四)
当两支骑军几乎半数交错在一起的时候,副尉徐天被敌骑一刀劈落下马,接着被下一匹战马践踏在胸口。
高月顾不得其它,只能埋头杀敌,当他意识到身边仅剩的赵长生也没有出现在眼角余光之中,抓住一个空当回望一眼,看到已经落在身后十几步的赵长生刚好斩杀一名妖族蛮子,满脸鲜血,赵长生刚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笑脸灿烂,点头致意,让高月不要担心自己。
高月会心一笑,转头继续厮杀。
只是当他终于头一个凿穿敌军阵型后,稍作喘息,耐心等着赵长生的身影出现后,他却没有能够等到。
这辈子,都再没有等到。
当时高月眼眶发红,发疯了一般拨转马头,疾冲而去。
终于,当一百四十骑妖族精锐斥候全部死绝,白马游骑统领高月麾下大部游骑继续追杀,高月终于找到了赵长生。
他倒在血泊中,睁着眼睛看着天空。
赵长生的呼吸逐渐微弱。
高月坐在地上,双手轻轻抱住他。
满身血迹的副尉姚实怔怔坐在高月对面。
先前正是赵长生救了他一命。
一个在战场上受过三十多处伤却从没有流过眼泪的汉子,泣不成声。
高月嘴唇嗡动,似乎想要说话,又似乎想要摇头。
脸色苍白的高月抬起头,对姚实轻声道:“姚副尉,是兄弟就不要说这种话,难道你想让长生走得不安心?”
姚实艰难止住哭声,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满脸泪水望着赵长生。
高月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结果原本还能依稀认得出模样,这么一抹整张脸都成了张大花脸,高月轻轻握住赵长生的一只手,“咱们家乡那边,都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赵长生欠了我高月那么多妖怪的脑袋,别想耍赖,哪怕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还得接着还……所以咱们还接着做兄弟。”
高月嘴唇颤抖,始终没有像姚实那样哭出声。
他看着这个曾经说过读书比挨刀子还难受的年轻人,看着他胸口被妖族战刀破甲划出的两条伤痕,看着这个也曾经说过算命先生说自己会死在十月的年轻人。
高月挤出一个笑脸,低头对赵长生柔声道:“长生,你以前经常说家里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还总念叨着要我做你妹夫,只是后来你去过我家后,就再也不提这一茬了。当时我们去了你家,我见过她后,说实话,你妹妹长得一般,比起我高月当年花天酒地时候见到的女子,差了不少,但是她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实很喜欢,相信娶了她,她一定会是个贤惠持家的媳妇。只不过那会儿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声姐夫,就开不了口。现在跟你说一声,你别嫌晚。”
赵长生缓缓闭上眼睛。
高月伸手揉了揉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对姚实说道:“姚副尉,你陪着长生,把长生送回灵武军镇。”
姚实还要说话,高月朝他摇了摇头。
高月换了一匹盛州大马,他望向远方,“你们那份,我来补上。”
姚实默然点头。
姚实突然说道:“高统领,你是真的喜欢赵都尉的妹妹吗?”
高月毫不犹豫地微笑道:“我不是为了长生才说那些话的。是真喜欢,一眼就看上了那女子,不讲道理的那种喜欢。”
高月转头看着姚实那一骑逐渐远去,轻声呢喃道:“长生这辈子最怕鬼,以后不用怕了。”
当八千雍家私骑按照约定伺机而动之际,骇然发现己方的斥候竟然十不存一,仅剩下雍明武、张如松两员大将身边跟随二三十名骑卒,可谓惨烈至极。
至此以后,妖族便陷入精锐斥候死绝的尴尬境地,而对方北境白马游骑仍有数百骑之多,这意味着这场斥候战,双方皆是机关算尽,可惜仍是北境高出一筹。
八千骑军主将阿古达木看到这一幕后,既有恼羞成怒,也有几分忐忑,皇帝陛下扬言要让白马游骑全军覆没,结局却是这般意外,如此一来,若是自己今天胆敢放走一条漏网之鱼,恐怕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名字在草原上寓意着广阔的这名骁勇骑将妖族怒喝一声,让那些妖族斥候沿着己方骑阵边缘滑过后,开始追逐那拨几乎同时便拨马转身的北境白马游骑,如果是平常妖族主力轻骑和北境白马游骑的接触战,不管如何兵力悬殊,凭借白马游骑的盛州大马,绝难截杀,可是今时今日,白马游骑可以称为是名副其实的强弩之末,弩无箭矢,战马疲惫,早已不得不抽刀杀敌,那么深入柔然平原腹地的这拨白马游骑最后种子,在八千骑人马皆锐气十足的大军面前,就不是他们想走就能走得掉的了。
阿古达木搭起一张不符合妖族骑军建制的巨大牛角弓,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娴熟调整呼吸和准头,挽弓如满月,砰然一声,顿时箭矢去势如平地奔雷,射穿一名游骑的后心,臂力之猛,以至于整枝箭矢不但透体而过,还差一点射中了第二骑的背部,意犹未尽的阿古达木咂摸咂摸嘴,在游骑中试图寻找某张年轻女子的面孔,高声狞笑道:“儿郎们,北境郡主的那颗脑袋,谁能砍下来,老子就让他立即当上千夫长!如果能活捉,赢惟任你们处置!”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妖族骑军的笑声呼啸。
阿古达木作为雍常卿麾下头号骑军主将,虽然姿态跋扈,眼下更是进入狩猎尾声随处拾取敌人头颅的大好局面,但是这名粗粝汉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惬意,他不但传令让半数骑军不得尽力冲锋,还派出两支千人骑军在两翼撒开出去,以防北境还留有后手,虽说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在明知妖族主力大军再度压境的前提下,尤其是北门关等四座关外的军镇已经失去战略要地的作用,一般情况下,北境应当防线收缩,现在就更不应该跑到此地自寻死路,只不过阿古达木作为雍家军嫡系大将之一,成名之战,正是早年跟随雍常卿打出那一连串神出鬼没的奔袭,打得当时占据优势的两族联军处处捉襟见肘,直接导致天凌大统后,在气势鼎盛之时,第一场差点势如破竹打到妖族皇城的关外战役功亏一篑,雍常卿以一人之力以一军之力,力挽狂澜,从此被视为妖族子民视为最神俊的雄鹰,在庙堂平步青云。所以耳濡目染的阿古达木,比大多妖族武将都深知虚虚实实兵不厌诈的道理。
高月见到妖族八千骑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率军转身撤退,始终率领一部白马游骑耐着性子隔岸观火的校尉周逢良,知道自己终于等到放开手脚杀敌的时候了,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在和满身鲜血的高月擦肩而过的时候,周逢良没有说话,在马背上重重抱拳致礼,而那位连头盔都已不知所踪的青年统领,只是报以用力一笑,默然无言。
高月猛然回头,望着周逢良的背影,大声道:“老周!扛不住就跟我一起跑,别死扛!你他娘的别死了!”
周逢良没有回头,好像是没有听到,又好像是听到了却不想回答,这位校尉只是领军断后,不光是为了让高月他们脱离战场,更为刘祁那一万虎啸轻骑的赶赴战场赢取时间。
周逢良和麾下三百骑悍不畏死地阻滞雍家骑军冲锋势头,妖族真正投入战场的骑军仍是达到三千余骑,而雍家私军素来战力冠绝妖族边军,所以这场战役,无论周逢良部白马游骑如何骁勇善战,都是杯水车薪,只是当周逢良率先领着亲卫游骑凿入敌骑阵型中后,不惜以三百骑搅乱三千骑队列后,就连一些迟钝的妖族骑将也意识到苗头不对,合情合理的断后举动,应当是且战且退,用少数骑军性命的缓慢死亡来为大军赢得生机,绝不是这般与送死无异的疯狂凿阵姿态。
阿古达木在一刀劈砍掉一名白马游骑的脑袋后,随手一斜,又将一名游骑的整只肩膀都削去,有些难掩惶恐地吼道:“传令下去,让两翼骑军派出斥候远探军情,五里,最少要跑出去五里路!狗日的这帮人族蛮子肯定有援军!中军放缓,吃掉这三百骑后迅速整顿阵型!”
就在阿古达木意识到事出反常必有妖,作出对策后,发现自己依旧晚了。
他们雍家八千骑不是没有雍家斥候,只不过数量不多,绝大多数都跟随雍明武去参加那场狩猎了,而且阿古达木也认为在柔然平原腹地,即便是灵武雁门军镇的北境轻骑来此设伏,既做不到悄无声息,也做不到让己方大军斥候从眼皮子底下漏过,但是这名战功累累的万夫长肯定猜不到北境驰援骑军,会是以快速切入战场名动天下的惟字营轻骑,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妖族匈骑就被视为最相似那支轻骑的存在,只可惜匈骑毫无征兆地遇上了缺月骑军,完全丧失了辗转腾挪的余地,因此折损在消耗战中,以至于连妖族皇帝刘澹在事后也为此心痛不已,认为妖族边军不光光是失去了万余兵力,而是失去了将来用来制衡惟字营轻骑的最宝贵战力。
张如松和雍明武停马在八千骑后方,终于有口喘息的机会,两人抬头看到远处尘土渐次高涨,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骑军将领,粗略估计就确定至少在八千骑以上,张如松草草包扎过脸颊伤口,言语有些含糊不清,眼神阴沉,“这帮疯子,还真敢往死里拼命!”
雍明武在扈从帮忙下已经拔掉了钉入铁甲的箭矢,脸色漠然道:“虽然不知道是北境哪支骑军,但既然敢来到这里,肯定不弱,张将军你接下来怎么说?我反正是肯定不会走的,这八千骑是我父亲的骑军,若是今天赔在这里,他还不得心疼死,我也没那脸去见他。”
张如松神情阴晴不定,转头看了眼屈指可数的黑骑,最终还是说道:“双方各万人的大军厮杀,有我无我,都改变不了战局走势,黑骑二十年的心血,这下子都给我糟蹋没了……”
张如松这位导致人妖边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布局之人,或者说是妖族最精锐斥候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自嘲道:“我这一走,雍将军应该知道,比轰轰烈烈战死柔然平原要更不好受。”
雍明武点头道:“你要是就这么死了,陛下找不到人砍头,便只能拿万将军撒气。”
张如松突然不顾伤口刺痛,脸色狰狞起来,“如果刘森这只老乌龟愿意大胆出兵,加上万小傅的铁骑,何愁不是一桩天大的战功!”
雍明武没来由感慨了一句:“我妖族疆土太广,兵力太多,可惜如此一来,山头林立,势力盘根交错,所以终究不如拧成一根绳的北境啊。”
张如松叹息一声,离开战场,在他们那十数骑奔出三十里后,张如松突然看到惊喜一幕,策马前奔,很快就看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人物,如今妖族的头号武道宗师,曾与年轻藩王大战的万小傅。
张如松纵马来到万小傅身边,开怀大笑道:“万将军,你这趟愿意出兵,正是天助我妖族!北境有万余骑已至柔然平原腹地,此行绝不教万将军空手而归!”
不曾想万小傅冷笑道:“不会空手而归是真的,只不过是捞取军功还是帮人收尸就难说了,你当真以为北境只有派遣一万骑进入柔然平原的那点魄力?”
张如松愕然,继而骇然,他仍是不愿死心,咬牙切齿道:“万将军,你可曾说服王爷一并出兵?若是有他进入柔然平原,任由人族蛮子后手再多,也难逃一死!”
万小傅古怪一笑,不置可否,就这么领着六千亲军铁骑奔赴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