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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哀鸿遍野

早朝后的武英殿。

摆在御案的那只盘螭杯,自杯口而出的腾腾热气,正徐徐往上飘着。

内穿道袍、外披直领氅衣的弘治皇帝,沉着脸坐于御座。

萧敬微微侧着身站于御案边,听候着差遣,其余宦官却离得远远的。

弘治皇帝双手持着一份题本模样的文书,目光注视着其中的某处,久久不动。

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初九重阳日,儿臣已至山东布政司辖下的滕县,于官道一段较为狭窄之处,遭遇一伙三四十人的‘响马’拦路劫夺。

在众护卫合力之下,这伙‘响马’不堪一击,未及一刻钟已被追击得四处逃散。

领头的三人虽然武艺颇佳,但众护卫一同出手,很快便将三人擒拿下来。

事后查点,我方车队及众人员毫无损伤。

经审问,这伙‘响马’实为附近村民。因村庄遭了水灾,几乎家家无以为继,加上官府赈济不力,已现村民活活饿死之例。

迫于无奈,这三四十名青壮年才拦路劫夺,不过此次为这伙人的首次之举。

在儿臣劝谕之下,领头三人已憣然醒悟,会将其有用之身报效朝廷。

临别前,儿臣赠了他们些许银两,以作其村庄赈济之用。

事后,儿臣亦派人暗中查探,赈济已落到实处,那村庄已暂无饥饿之忧。

然而,从北直隶,到山东布政司,仅一场水灾已让甚多地方民不聊生,就儿臣出京的沿路所见所闻,可谓哀鸿遍野……”

弘治皇帝正在览阅的文书,正是朱厚照亲手书写的,经锦衣卫直接送达御案的“密报”。

这是朱厚出京后,由锦衣卫传递回来的第二份“密报”,所提及的基本为他沿途所经之地的民生景况,多为忧心之事。

过得好一会,沉着脸的弘治皇帝长长叹了声,接着喃喃地道:“哀鸿遍野,哀鸿遍野……”

稍顷,他望向萧敬:“萧敬,这大明,到底是谁的大明?”

萧敬吓得随即跪了下去:“大明自然是万岁爷的。”

“那为何朕一直不知生民如此艰难?”弘治皇帝叹了声,又道,“众臣子,人人皆称‘政通人和’,何来的政通?何来的人和?”

萧敬几乎伏在地面上,没有出言。

“北直隶如此,山东布政司亦如此,难道南直隶也将如此?年年岁岁,蠲免那么多田赋。每逢天灾,各地赈济更不断,为何生民仍这般艰难?”

弘治皇帝不管萧敬是否回应,仿似自言自语般,继续道:“蠲免田赋,到底蠲免了谁的田赋?那赈济,又赈济了何人?”

虽然弘治皇帝所言清晰传入萧敬的耳朵,但萧敬如“雕像”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那里敢回应。

弘治皇帝神色怏怏,又叹了声:“起来吧,地上冷……”

他边说着边缓缓合上手中的题本,放到御案的一侧。

须臾,他伸出右手,端起那只仍热气腾腾的盘螭杯,凑到嘴边,往杯口轻轻吹了吹气,这才抿了抿杯中的茶水。

“东宫的安危,东缉事厂和锦衣卫切莫掉以轻心。”弘治皇帝望向缓缓站起来的萧敬,压低声音道。

仍躬着身躯的萧敬听得立马轻声回应:“万岁爷尽管放心,若千岁爷少了根寒毛,就拿老奴是问。”

为何萧敬敢夸下这般海口?皆因东缉事厂上报的消息里,无一不反馈朱厚照的众护卫强悍之极,连真正的响马都闻风而逃。以普通商队作掩饰的朱厚照一行人,离京至今安然无恙。

弘治皇帝颌了颌首,将手中的盘螭杯放了下来,未几,拿起御案的另一份题本,缓缓展开。

仅览阅片刻,他微摇了摇头。

原来这份题本,是进言于东宫千秋节当日,待早朝毕,先由文武群臣至文华殿向东宫行礼,然后于午门赐宴群臣,以示庆贺。

这般进言的题本已不是第一回。

还有数日,便到九月廿四,那是朱厚照的生辰,亦即千秋节。

不过,朱厚照已暗中离京,虽然没有告知任何官员,但如今人不在禁宫是铁一般的事实。

短短数日内,弘治皇帝又如何能将已到南直隶的朱厚照找回来,去接受这些文臣武官的行礼?

故而,对于这类进言,弘治皇帝惟有置之不理,继续留中。

紧接着,弘治皇帝又拿起一份题本,展开览阅起来。

仅一会工夫,他已满面怒意,沉声道:“他们这是要干甚么呢?至于再,至于三?”

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因何而怒,但萧敬刚放松的心情,却因他这道满含怒意的轻喝声,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萧敬,你来看看,内阁要做甚么?这已是几回了?”弘治皇帝怒意不减,将手中的题本一合,递给萧敬。

萧敬听得那敢怠慢,马上应了声诺,一个箭步已跨了过去,躬着身躯伸出双手接过弘治皇帝递来的题本,展开快速览阅起来。

这是内阁所拟的惩处章程,惩处的对象,包括右都御史史琳、都御史王珣、保国公朱晖、总兵官郭鍧、副总兵傅钊、右参将马隆和左参将左方,以及宦官苗逵和张僴等人。

无论是对文臣,还是武官,甚至宦官,都以罚俸了事,只不过由前两回的罚一季和罚半年,加重到罚俸一年。

对弘治皇帝在数日之前的“大发雷霆”,看来那三位阁老没当一回事,依然在寻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前两回所拟的章程,弘治皇帝只让萧敬退回内阁,让内阁重拟而已,并没有说甚么。

或许正因为弘治皇帝的态度如此,让内阁看到希望,故而在第三回修改中,只将罚俸加重而已。

见得萧敬缓缓合上那题本,弘治皇帝问道:“何如?”

“万岁爷,三位阁老这般拟定惩处章程,有些过轻了……”萧敬躬着身躯,将题本递回给弘治皇帝,犹豫了片刻才说道。

弘治皇帝听得“哼”了声,接过题本,随即用力往御案一摔,随着“啪”的一声,那题本滑到御案边,堪堪停住。

萧敬心中一惊,万岁爷又摔东西?

“何止是轻……”弘治皇帝沉着脸,低喝一声。

稍顷,他轻吁了口气,继续道:“传朕口谕,问问那三位阁老。他们要包庇到何时?难道他们眼中只得那几名文臣武官?那些无辜的生民士卒,就活该枉死?”

虽然弘治皇帝没有动怒,但语气生硬得很,不知为何,萧敬竟听得有些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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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位于左顺门外的东南角,在文华殿南侧,紧贴着禁宫墙垣而建,与武英殿的直线距离约莫也就二三百步。

手持着题本的萧敬,从武英殿出来之后,脚步顿时慢了下来,神情更有些严肃。

通往文渊阁这段不长的路程,他走了足足一刻钟。

文渊阁本有十间房,东边的五间是用来收藏各类典籍的。

而西边五间里,正中的一间悬挂着“文渊阁”三字的牌匾,其左右分别为制敕房。

最西侧的那一间,在正统年间,已成为了内阁阁员拟票的场所。

而到了天顺年间,重登皇位的英宗睿皇帝,又令工部修整文渊阁的门窗、增置门墙。自此以后,文渊阁便由十个房间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

自从文渊阁成了内阁阁员入直之地,就已经成为禁地和秘阁,一般人是难以进入。那怕是其他官员,也要给牌查验方能进入。

但萧敬又不是一般人,他这张脸就是“通行证”,又何须给牌查验,进出自然畅通无阻。

正于阁门当值的一名中书舍人,见得萧敬,随即躬身唤道:“萧公公……”

萧敬仅点了点头,已迈进阁门。

内阁阁员票拟的地方本就不大,萧敬甫一进来,分坐在数张桌子前的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几乎已同时看见了他。

对于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自然不敢怠慢,均站起来,朝着萧敬拱了拱手。

“萧公公,你可是稀客。”

“萧公公,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见得萧敬沉着脸,只点了点头,没有出言回应,不由得愕然。

虽然平时萧敬与内阁阁员没有甚么冲突,且基本好言相向,但今日他前来内阁乃代皇言,故而不苟言笑。

萧敬目光缓缓从刘健、李东阳和谢迁面上扫过,略等片刻,故意清了清嗓子,才道:“三位阁老,闲话就先不说了。咱家是来传旨的,先接旨吧……”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听得脸色一正,移步而出,齐齐跪在萧敬跟前。

“万岁爷口谕。”萧敬有意顿了顿。

须臾,他声音突然提高甚多:“三位阁老,朕要问问尔等。尔等要包庇史琳、王珣、朱晖等人到何时?至于再,至于三?难道尔等眼中只得这数名文臣武官?难道那些因他们无辜而死的生民士卒,就活该枉死……”

听着萧敬口中发出的又尖又高的声音,刘健、李东阳和谢迁的身躯竟微微颤抖着,三人纷纷道。

“臣惶恐……”

“臣有罪……”

前两回,弘治皇帝虽然将惩处章程退回让他们重拟,但并不像今日这般,特意让萧敬来传口谕,厉声斥责。

萧敬的声音停了良久,李东阳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萧公公,皇上可另有上谕?”

“李阁老,最迟明早,万岁爷要见到重拟的章程。万岁爷还让咱家提醒三位阁老,切莫再避重就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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