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
石漫在装混子上,有长达二十六年的丰富经验,堪称本色出演,追求一个从内里到外在的“浑然天成”。
她熟练地解开校服的拉链,袖子挽到胳膊,又随意散了散利索的马尾,让其停留在一个略显“不羁”的状态,手里还拿着一瓶售卖机的冰可乐。
她一脸不着调地敲了敲门,也不等办公室里应答,自顾自地推开门,那两声流于形式的礼貌令她混子的作态拿捏了一个十成十。
“进。”
“贵校小地多歧路,这点地皮拿出了建迷宫的气势,晚了点,我可不是有意”
一冷一恶的声音随着开门声撞在一起,又同时一顿。
这个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两人同时望去,石漫刚想打开可乐瓶盖喝一口,将目无尊长进行到底,一眼便望进那双过于熟悉的冷眼里,此时也微微睁大着,被玻璃镜片镀上一层刀刃似的弧光,轻易割断了石漫刚提线上台的混不吝木偶,“轰”地砸落进不见光的心底,如千斤重般,激起那两年甚至更久之前的积灰。
等那声过于真实的“轰”响起,石漫才陡然回神,是她的可乐脱手掉在了地上。
她找到由头一般,低头去捡,错开眼前人的目光,失真的呼吸与理智在一瞬间归于原位,只是握着可乐瓶的指尖蜷了蜷,泄出那么一点不知所措。
老陈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呵。”
浅淡的笑声没什么意味似的,却让石漫又僵了僵,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蹲的时间有些长了。
她心里木了木说好的“班主任”,突然变成了前任,还是她五年前一个短信单方面说分手,果断跑路渣了的前任。
饶是特侦大队里见识过百八十万妖魔鬼怪的王牌,一时也停了机,她几乎调尽毕生那点少得可怜的耐性,硬着头皮起身。
石漫嘴张了张,却接不上说到一半的词。
她心里默默遗憾,其实后面还有很多混账话来着。
坐在窗边的女人已经收回目光,只有方才微微睁大的眼睛,透露出她确实惊讶了一秒。
她似乎察觉到某人半天没有动静,平淡地提醒“关门。”
“哦、哦哦。”石漫慢半拍地关上门,无意识地握了一下门把。
她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精心准备的混不吝木偶粉身碎骨,她只好临时扯出一个不怎么用的淑女皮子,亦步亦趋地走向角落靠窗的办公桌。
孔知晚看了一眼电脑桌面没来得及看的文件夹,余光便能瞥见某只些许“半身不遂”的鹌鹑,莫名有点闹眼睛,于是舍近求远地低头翻开纸质资料,眼神扫过打头的二寸白底照片,停在姓名那栏,扯了扯嘴角。
“新来的转校生,叫石漫,是吧”
“是吧。”
孔知晚的时间掐得正好,石漫正磨蹭到办公桌前一米,她体贴地留了一个“尊师重道”的标准距离,不再向前其实她进门前计划直接靠在办公桌上和班主任称兄道弟一番,反客为主,最好能把班主任气得当场“迷途知返”,就地放养。
如今这计划是中道崩殂了。
孔知晚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思“不是你自己的名字吗这么不确定。”
石漫只觉自己这位前任别有深意,好像在问“怎么不直接整个石翠花的假名来糊弄我”,估计是被她这出“老花装嫩”弄得气血上头,多疑的狗毛病又犯了。
她和孔知晚在一起的两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对方那八百个还数不尽的心眼,宛如曹贼在世。
她想起老陈煞有其事的样子局里真是体贴,明明可以直接把她丢进龙潭虎穴阎王殿,竟然还特意找了一个查案的由头。
“因为起得太好听了,每次被人直呼其名,我都被精妙得找不到北。”石漫夸起自己向来面不改色,不要脸是她心神稳定的重要手段之一。
至于名字这事是陈朗定的,她没有用假名的必要。
一是她生在乌城长在乌城,英雄怕见老街坊,总会遇到熟人,以她这张脸蛋的辨识度,说不定就不经意间成过谁的白月光。
二是她高考之后,去外地读的大学,没读满三年,就因父亲的意外殉职被迫停学,之后虽然女承父业回了特侦大队,但一直作为所谓“隐秘的王牌”,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任务,很少露面,全国乱飞。
毕竟非常之人在哪儿都是稀缺物种,有的市干脆凑不出一个队来,乌城市特侦大队那点三瓜两枣,已经算得上“地灵人杰”。
大学后两年她根本没怎么去过,除了毕业的各项事宜补完,毕业证都是直邮到市局她完全可以是一个被迫退学,然后重新高考的向上学子,不轻言放弃,孜孜不倦,十分感天动地的人设。
起码她调到七中,明面上肯定过得去,她又不真重新高考,任务结束就撤退,用假名反而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孔知晚翻了翻寥寥无几的档案,手指与纸张摩挲的声音清晰过头,踩着石漫的心尖“你刚才进门说什么”
石漫想起她欠揍的“小地多歧路”、“迷宫”、“我可不是有意”,冷汗快下来了。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要立下马威的初衷,顶着前任漫不经心的可怕压力,她差点没给她跪了“没什么,我是说,贵校建得好似第二故宫,高端,大气,能来是我的福分”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孔知晚终于舍得抬头,锐眼审视着眼前浑身没一处“妥帖”的学生,“我还以为七中路绕,你迷路了,特意让学生去接你所以你迟到半个小时另有理由,说说看”
哦,迟到的理由她倒没想。
她本来准备直言“迟到又怎样”的。
“额,校园我倒是没迷路,办公室的确找了半天,这不正赶上回班的人流,我方向感太差”
石漫在孔知晚平静的眼神中卡住,她的方向感当然不差,甚至可以说十分出色,孔知晚领教过许多次。
毕竟她曾在游乐园的鬼屋百人迷宫里,不到一分钟就找到被nc故意分开到最远处的孔知晚。
孔知晚显然也很清楚她如同开了地图挂的方向感,眸色更冷。
她的这位前任,心里和嘴里用的两套语言系统,一向开口要猜的,不知哪句是谎言,哪句是玩笑,哪句又是谎言或玩笑似的真心话。
比如当初的分手短信,草率又荒唐,就像贴人耳边说“耍你”,所以孔知晚没当真,也不相信直到对方五年的人间蒸发,和如今欺骗的不经意重逢,都说明了她的判断失误。
她的确被耍了,还是以这般侮辱她智商的方式。
这货就是个混账。她客观又冷漠地想。
“石漫,女,汉族,籍贯乌城,毕业于乌城市实验中学,后考入云滨大学,中途退学”
孔知晚每念一句,石漫头皮就麻一分,被前任念档案无异于公开处刑乌城市实验中学是她们一起上的,云滨大学是她们一起考的,这个中途退学也是她半路出走、全无相告的屑行为实证,恐怕她的好前任每念一个字,心里都在想怎么送她上路痛快些。
于是她连忙打断“你放心放心,石漫是我真名,籍贯这些也不是我决定的,经历有迹可循,性别、性别这点更是没人比你清楚了吧,你也不喜欢男人”
推门声突然响起,吕东正打着电话进门“我刚从三班回来,周一大早上就惹事,一点不让人省心,我看他们是闲出病来了,一秒钟都安静不下来”
孔知晚一顿,若无其事地说“你好像很了解我。”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耳朵过于好使的石漫听见了。
石漫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疏离意味,一直有些乱的脑子瞬间清醒,她站得更直,立刻抓住杆子就往上爬“初次见面初次见面,以后的校园生活要多麻烦您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想放心,以后见你绝对绕道走。
孔知晚点头,公事公办地合上文件夹,新来的关系户学生是班主任的前女友,这里面密集的爆点够引爆七中校长那为数不多的头皮毛囊了,她暂时还不想换份工作。
不过她最是了解眼前人的德行,她有必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石漫暗自松了一口气,过去的事已是过去式,孔知晚有自己的工作,她有她的任务,井水不犯河水。
对于她们二人而言,装作不认识才是最合适的相处方式,以孔知晚静水下那八百个地洞心眼的运转速度,比扰了心神的她更快做了决定,刚才那句就是在提醒她。
“把第一节课的书拿过去,剩下的书课间再来取。”孔知晚说。
石漫听话地走到办公桌前,将语文课本抱在胸前。
吕东听到她们的动静,向孔知晚礼貌地点了点头“孔老师,这是那个新来的学生”
“是。”孔知晚颔首回应。
有第三个人在,石漫也找回她游刃有余的状态,上道地打招呼“吕主任好。”
这声倒是乖巧,配合她的长相,真有几分文静女孩的意思,孔知晚瞥了她一眼。
“嗯,来了七中就好好学,你们孔老师可是很优秀,别惹她生气。”
吕东指了一下手机,示意自己还有事,然后就回到办公桌一边找教参,一边继续和三班班主任唠叨三班今早的壮举。
石漫等了一会儿没人吱声,只好干巴巴道“那我现在是回班上课吗”
“我带你过去。”
孔知晚起身,她身高上的俯视感令石漫微顿,石漫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从办公桌后绕出,细高跟“哒哒”踏在瓷砖的脆音在她耳边无限扩大。
她下意识看向从笔挺的墨蓝西装裤下延伸出的骨感脚踝,被烫到一般倏地收回视线,她努力将注意力分到他处,可那节苍白的棱角却叛逆地挥之不去。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听感太过超群,只听那走动的踏声,就能凭空描摹那段突起的性感。
“想什么呢。”
声音突兀停在她跟前,石漫微微绷紧,她抬头,孔知晚神色冷淡,微微俯下身,凑近带来的冷调香水味令石漫呼吸微窒,她被罩在孔知晚的阴影里,呼吸、脉搏、心跳,感受着对方的一切不断侵入她的安全距离。
孔知晚此时背对着吕东,视角好像把她逼在办公桌旁,正抱着她似的。
石漫莫名有些紧张地看向孔知晚身后,主任整个人半钻进办公桌,皱眉在抽屉里一顿翻找,但时不时抬头,不死心地看眼桌面,随时能注意到这边。
她喉咙动了动,奇怪得痒“你不热吗”
孔知晚垂眼,看着她敞开拉链下冷白的锁骨“你热”
石漫心想听你说话我都快被冻死了。
但她明智地没出口,只是用眼神表示强烈谴责,不是说好装作不认识吗现在的距离有些过线了,不会忍不到出门就想弄死她吧。
似乎察觉到石漫的呼吸几乎听不到了,孔知晚顿了顿,手穿过石漫撑着办公桌的胳膊下,她冷硬的西装布料不小心蹭过石漫露出的胳膊,清晰地看见她陡然绷紧的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孔知晚若无其事地取走办公桌上的黑金钢笔,点了点她的领口,拉锁被压进石漫的锁骨弯里“我不管你为什么来,但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拉锁拉上,袖子放下来,头发扎好,还有。”
她低声,不容置疑“叫老师。”
然后将钢笔别在西装的口袋,先一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