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曾乘风归天霞
酒是多少人的心头好,几口下肚,烈酒烧穿肠,世俗两相忘。也许热泪滚滚,也许心里戚戚,可终究不过酒前失意,酒后好汉依旧好汉,豪侠依旧豪侠。
楚辞尝过大燕黄粱的浓烈,也品过淮南花雕的缠绵,可他怀念的却是昔日不会喝酒的青葱岁月,那时心头装不下天下兴亡、家国兴忧,也许只想着古雅的姑娘,或是明天的练武是否可以偷懒,简简单单的纯纯粹粹,却已经成为多年的奢望。
他没有催促楚歌练武,不仅是因为楚歌自己不想,也是因为他在楚歌身上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稚嫩的自己。他希望楚歌花心也好,绝情也罢,至少能多留着些童真就多留些。
至于他自己,早就不会如小男人般受些委屈就哭天抢地,也许当一个男孩不再向父母哭诉委屈,而是自己学会打碎牙齿吞肚子里的隐忍时,他也就成为了可怜可悲的男人了吧。所以说酒是孤独的标配,与孤月举杯对酌,与残星遥遥对望,一切有酒就够,孤苦寂寥自己受着也就够。
楚辞害怕失去,因为从被要求远离一切舒适,前往卧云山练武。他跟楚歌不同,他受了很多苦,披星戴月,闻鸡起舞,在夜幕笼罩中看万家灯火明灭,如一个个梦的破碎又燃起。他很珍惜他所拥有的,地位,实力,哪怕是责任、苦涩。楚歌逃避武学,很大程度是因为楚辞的没日没夜的打熬和疯魔。
庆幸的是,如今至少在失落的时候,会有个身影会站在他的身旁,默默为他倾酒。苏流雪没有劝他,也没有安慰,只是真如贤惠妇人般遂着男人。楚辞其实很奇怪,为什么苏流雪会喜欢自己,时至今日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内心最深处甚至有些隐隐排斥,出于男人奇怪的心理。如若是楚歌,谁还管这些那些,自然是先到手为上。
楚辞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坚强,内心藏着许多细腻的不为人知。
几杯酒后,楚辞轻吐一口浊气,有些歉意地看向苏流雪,苏流雪自然不介怀,回他一笑。这时楚辞问道:“雪儿,之前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们现在可以去吗?”
苏流雪故作生气:“你还知道我们要去······”
“去干嘛?”楚辞从之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有些坏意地问。很少看见苏流雪这般姿态,他当然不会错过。苏流雪脸色绯红,扭过头懒得搭理他。
最后还是楚辞好说歹说,两人才动身。一路上苏流雪都不肯告诉楚辞要去哪里,显得十分神秘,楚辞看着反向,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苏流雪走在前方,裙边随着走动摇晃,如游曳在花丛间的白蝴蝶,向往人间安谧的角落。楚辞双手负后,将所有的猜忌疑惑全部藏在心里,不想让这些情绪打扰那个本不该属于人间的精灵。只是突然间他有些想念那个面对他总是满脸贱兮兮的少年,要是他还在的话,应该会偷偷跟着他们看热闹吧。
“想写什么呢?快跟上,马上就要到了。”苏流雪转身看到了楚辞眼里一闪即逝的伤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却不道破。
怀阳西方有一山谷,名曰栖霞,相传在人王统领神州的时代之前,又天上仙人醉酒卧云霞,以谷为床,经常会有显照映诸天,被世人看见,代代相传,故有此名。而如今大多数人已经只是将这些传说当做个神话来看,心里是不相信的,毕竟这些距他们的生活太过遥远。
楚辞虽然在怀阳度过少年时光,却从未来过栖霞谷,因为山口错综复杂,多峭壁,道路嶙峋,并不适合居住。除非是十分熟悉栖霞谷地貌的人,很难找到进入山谷的路口。而苏流雪熟门熟路,显然是经常来此。
楚辞极目远眺,见到山腰上有一座小木屋,苏流雪这时对他笑道:“呆瓜,我有些累了,现在允许你背我登上那座小木屋。”楚辞受宠若惊,表面上依旧装作正人君子,没有流露出半点欣喜,只是手脚麻利,好像生怕苏流雪会后悔,微微弯腰,轻轻背起苏流雪。她身上的味道跟楚辞厌恶的脂粉味不一样,清清幽幽的。
他强忍住心头的悸动,如轻鸿点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山壁陡峭,可是对于楚辞这种武道宗师来说,谈不上什么麻烦。苏流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头倚靠在他的肩上,柔顺的发丝刮过楚辞的侧脸,内心的热流不断冲击着大脑的神经。楚辞可是多年处男,除了苏流雪和他母亲,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简直比女子还要贞洁。至于像现在这种如此近距离地亲密接触,生平还是第一次。
苏流雪感受着男人的细微反应,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容,吐气如兰,不断挑战楚辞心理防线。纵然楚辞心性坚韧,这时心里也忍不住跳脚骂娘没。苏流雪也见好就收,她也真怕楚辞一时间把持不住,在这荒山野岭真要发生什么可不是件舒心的事。
很快,楚辞背着苏流雪攀登而上,来到那个小木屋边。青苔漫上台阶,点点绿意缀着粗糙的石板,小木屋谈不上雅观,只能勉强算的上古朴,外面的木柱有些潮湿,旁人看着都有些担心木屋是否会突然坍倒。
楚辞有些疑惑地看着苏流雪,这小木屋看起来也不过寻常,并没有什么玄机。之后两人走进屋子,里面稍稍有些湿气,并没有什么人。屋里有一书桌,上面放着几分字画,临摹的是名传天下的《黄州寒食诗帖》,通篇笔墨始浅终浓,笔力雄健,丰腴中含筋骨,细微处显韵足。
楚辞虽不精于书画,可迎面而来的苍凉在深远的意境中荡漾开来,他依旧深深为此震惊。他看向苏流雪,问道:“雪儿,这地方算是你的书房?”
苏流雪点点头,“我以前就经常来此赏景,索性就让家里人在这造了间书房,定期就会有人来清理,也算是陶冶情怀吧。至于这些,是闲来无事时提笔写成的。看看就好。”
楚辞听着她说的轻松,心里很明白,一个女子要写成这种苍茫悲凉的笔风,可不是待在闺阁之中就能养成的,就好像一个生活于广沃平原上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雪山之巅的风光。
“以后,我们就可以在这写诗奏乐,把这里当作独属我们的桃源。”
楚辞听着这话,心下喜悦,只不过难免嘀咕:我一个没碰过多少书的人,叫我作诗,那不是自取其辱?苏流雪不以为意,目光幽幽,一双动人的水灵眸子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她迈着小步子,在屋里闲逛,轻声道:“楚辞,我看过很多的人,他们有些精通琴棋书画,有些博览古文奇书,可是我并没觉得这些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父亲曾经告诉我,最惨淡的云彩之后藏着最夺目的骄阳。我希望我喜欢的男人,能从远方走向苍穹,能从炼狱爬向深渊,哪怕伤口尽是蛆虫,哪怕脸上残留泪痕。”
那个坐在凳子上听到这话有些沉默的男人,低着头,然后走出门,朝着漫天云霞,伸了个懒腰。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似乎在宣告,似乎也在咆哮。
无声无息。
我曾乘风游千山,欲揽淡月归天霞。
他的目光扫向山谷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形一闪而逝,如鬼魅。苏流雪走出门外,看着那个消失的身影,有些恍惚失神。青葱玉指抵着下巴,喃喃自语,声音很小,没人听得到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