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迟未烋忘记自己后来回了什么。
他只记得有那么一霎对方倏然指向窗外,让他看天边的飞鸟和火烧云。
然后蒋延说,你看,那里好美。
迟未烋失笑,说,是啊。
尽管,他目力所及之尽是灰色窗沿。
但无妨
他是病人,他有特权。
他不用双眼,就可以在那个人的形容里看遍声色人间。
迟未烋一共住了20天的院。
在这段日子里,除了每天定时出现的蒋延,无一人造访,俨然他的病房与世隔绝。
迟未烋原先不太习惯,但后来也逐渐得了趣
夜晚经历、清晨回忆。
他用对方捎来的故事在耳边砌了一面墙,于是时光变得很好、很长。
在迟未烋出院前一晚,蒋延把浮生录的剧本带来了。
他说要留在医院过夜,这样才好明天一早就接人回家;迟未烋拧不过,便只好应下。
“可这样你不就不能和韩霜对词了吗”
思来想去,迟未烋还是觉得不妥。
当时他正靠坐着,背倚在蒋延怀中从自己能稍稍动弹起,这个人就喜欢这么揽着他。
而蒋延却即刻把脸往他肩窝一埋,语气无比坦然。
“反正也就是顺一遍的事,跟谁都行。”
迟未烋听得无奈又好笑,耳根被旁人的碎发蹭得有些痒,还烫。
“未烋。”
蒋延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
“要不你来跟我对词吧”
迟未烋很难形容自己接过剧本那一刹的心情。
就像一个不知年月、忽见微光的夜旅人,方觉来路悠悠、岁月漫长。
“我不行的。”
完全是凭下意识出口的一句。
“认字吗”
只听,蒋延问。
迟未烋一愣,点头。
“那就够了。”蒋延说,“给情绪是我的事,你只要往下接词就行了。”
“好。”迟未烋说,“我懂了。”
蒋延还是体谅自己的。
夜行者见不得过分白亮的日光
他早就不是演员了
浮生录的拍摄进度已过三分之一。
明日的拍摄地点在一片竹林,黑袍仗剑的少年名将乘于马上,薄纱掩面的白衣郎静立翠竹间,遥遥望。
他要他回朝堂,他却要送他下南疆。
这一段的台词仅寥寥,却字字有深意。
“回去吧,陛下。”
蒋延的嗓音一起,迟未烋就仿佛真的遁身入林。
那一日,青天落白雨。
他长身玉立,雨水湿衣襟。
“无妨,朕再送你一里。”
“城关在前方百米,出入都要登记。陛下若是再随臣前进,这身份”
“时将军就这么怕别人知道朕来送你”
“怕啊。”
蒋延牵唇。
这一霎,迟未烋从这个人的眸底望进了如春日晨雾般,朦胧又凉薄的笑意。
“陛下可是昨日才与臣在文武百官前大吵一架呢。”
“你知道朕没得选。”
“但陛下现在可以。”
“”
迟未烋这段是没有词的。
于是,他在胜过万语的留白里,听林间响过马蹄。
一如剧中离元祯渐远的时阅微,蒋延也在此刻转过身去。
他说“陛下,臣要走了。”
迟未烋接得很慢、很轻“朕何时才能不再看你的背影”
“臣说过,等来年”
“时阅微,快冬至了。”
“”
“待你这次得胜归京,带我走,好吗”
迟未烋问,语速迅疾,似过期不候。
他甚至连敬语都没来得及换。
按剧本,时阅微理应会答,臣到时定会骑一匹无人能及的快马,再给陛下捎一枝开得最好、最早的梅花。
可蒋延却出了戏,斜睨着问他,为什么喉咙那么哑。
“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有点突然,还有点傻。
但迟未烋还是在对完词、对方放下剧本的一刹问了这么一句。
蒋延一怔,旋即笑望过来“怎么,这是想让我剧透吗”
迟未烋没接话。
不出半晌,蒋延应“没有。”
“这两个人的身份太悬殊,追求也不够实际。”他说,“他们逆时代洪流而上,注定会被涨潮淹没。”
“”
迟未烋倏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蒋延走到床沿坐下,拉他入怀“听难过了”
迟未烋把手中被他不自觉攥皱的剧本展开“没有。”
“聚少离多,常态而已。”一脸不以为然,蒋延边笑边揶揄,“你应该不会相信这世上有童话吧”
迟未烋说“我没听过童话。”
他只是爱做梦,还总会醒。
“就是一些骗小孩的故事。”蒋延说,“都是假的。”
“比如”
“比如,你想表白的那天,你暗恋的人恰好对你说了喜欢你。”
“其实元祯这个角色很适合你。”
蒋延说出这句话时,迟未烋满脑子都是不属于他的那三个字
喜欢你。
回神,迟未烋问,为什么。
蒋延说,韩霜太年轻,你眼里有他没有的东西。
最终,这个人用“天赋”给一切下了定义。
他还说,如果我们不认识,我一定会在见面的第一眼就签你。
“怎么感觉跟我断了你前程似的”
说着说着,蒋延便开始忍俊不禁。
迟未烋也想笑,却没能牵动唇角。
他真的不难过,只是在那个人的怀里溺得太深。
无力。
次日,家。
久违。
迟未烋在推门而入的一霎看见了一捧花。
向日葵,金黄,像七月掠过天际的流光和高悬的骄阳。
迟未烋一愣,回眸便望进倚在门边的蒋延沉沉地笑起来。
他说,送你的。
迟未烋有点讷“为什么”
“这哪用什么理由。”蒋延带上门,想了想道,“那就当庆祝你出院吧。”
很轻地应了声“谢谢”,迟未烋脱了鞋匆匆跑去客厅捧花。
他的腿脚还不太利索,蒋延趿着拖鞋轻松跟上“这么急做什么”
迟未烋说“我想找东西装花。”
“没必要吧。”蒋延说,“反正也活不了几天。”
“没关系。”迟未烋垂眸,望着一滴露珠从怀中花的叶瓣缓缓滑,“我来养。”
蒋延睨向他“喜欢啊”
迟未烋点头。
蒋延问,那你为什么不笑。
迟未烋没接话,扬手抱住他。
蒋延一怔,回神问他,怎么了。
迟未烋说,没什么,就是太高兴了。
“蒋延,我们找个花瓶吧。”
云、早夏、不是他的他、和他在27岁收到第一束花
美在瞬息比永远长。
万物此消彼长,所以迟未烋的喜匿于慌。
他在凛冬见夏花,会不会在花凋零时难放下
“蒋琮要去参军了。”
蒋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迟未烋才翻出一个落满灰的花瓶,洗净把花插下。
手里的动作一滞,他回头,神情错愕“什么”
蒋延扬扬手机“刚给我发了条信息。”
把湿手胡乱一擦,迟未烋转身面向他“能给我看下吗”
蒋延打开微信,递过去。
迟未烋小心翼翼接下。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人上一回的聊天记录,时间在一个月前。
就是在南城那次吧,蒋琮先后问了两个问题
“哥,你忙吗”和“飞机延误了,可以帮我跟迟哥转达一下吗”
蒋延的回复都很及时,却皆是一句一字。
“不”和“好”。
目光仅在这二字上停留一霎,迟未烋便如被刺伤般把消息记录猛地往下滑。
我知道这个选择很像在逃避,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快的方法让自己成长。
我想让我的肩膀更宽、更能抗。
还有,记得替我向迟哥说一声“谢谢”。
哥,给我点时间吧
蒋琮才发来的一段话很长。
把手机递还时,迟未烋能感受到蒋延凝视的眸光。
他问他,作何感想。
迟未烋说,他挺勇敢的。
蒋延听罢很轻地挑了下眉,似是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
“还有呢”
“没了。”
蒋延双手抱胸,斜倚上墙“就不跟我解释下他为什么会提到你吗”
迟未烋“”
“那小崽子没什么主见,耳根也软。”扬手摁摁眉心,蒋延从指缝间露出的一线眼神很微妙,“你是不是背着我给他偷灌过鸡汤,嗯”
迟未烋大概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他问“你是不想让小琮去参军吗”
蒋延似是很疑惑“这跟我有关系吗”
迟未烋怔住了。
“他是成年人,没人有必要替他的选择埋单。”蒋延说,“再说,他也轮不着我管。”
“你是他哥。”
“可老头儿不还活着呢嘛。”
蒋延却接得从善如流。
他甚至还向顷刻呆若木鸡的迟未烋扬了个笑容。
“等他死了再说吧。”
这世上总是不乏巧合。
比如,前一秒还在话语里的人,下一刹便到了门外
蒋旭华是自己过来的。
敲门声响得急,迟未烋站得近,还没等他把门全拉开,对方便掠过他进了室内。
蒋旭华是来要人的。
与儿子见了面没有半声寒暄,他开门见山的一句便是“蒋琮在哪”
“你没搞错吧”
自一闪而过的惊讶后,迟未烋就再没能从蒋延的眸底读懂一分情绪。
“他是你儿子。”只听他说,“你管我有什么好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