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应隐根本猜不透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她被他拽着手腕,高跟鞋在地毯上踉踉跄跄亦步亦趋。眼前灯影绰绰,她眼底只有他黑头发白衬衣的背影。
门廊处,侍应生和司机都候着,见两人手挽着,也没有表露丝毫意外的迹象,眼观鼻鼻观心的,只内心惊涛骇浪。
“上车。”商邵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应隐瞪着眼睛,提醒他“商先生,你还有约,你又要迟到了。”
“你不情愿”商邵深沉地注视他。
问得这么直白,且用了“情愿”两个字,无端加深了这一问的意义,让人不好作答。
“你还没说要去哪里。”应隐给他一个折衷的回答。
“先上车再说。”
应隐懂得不忤逆一个男人连续三次,这是她在这个圈子里领悟到的生存之道。何况眼前的男人,她根本从未真正想过拒绝他。
她不再多问,听话地坐了进去。珍珠白的缎面长裙顺着她的小腿被微微提起,继而滑下。
商邵一手掌着车门,一手拄着椅背,如此俯身看了她数秒,上身倾斜过去。
呼吸在这一时刻消失,应隐僵着身体,不敢轻举妄动。
下一秒,商邵摘走了她发髻上的碧玉簪。
那是她刚刚洗脸后重新挽起的,簪子一抽,如黑色瀑布般散下,果香弥漫两人之间。
卷发掩着应隐惊怔的面容,浓的浓,淡的淡,使她的脸像一枚浸润在泼墨中的月。
商邵把簪子递回给她“你不方便去公众场合,这样不容易被认出来。”
应隐接过,两人一个握着簪子的这端,一个握着簪子的那端。
商邵没有立刻松手,交接的时刻,无端变得漫长。
应隐下意识便抬起下巴,迎他的目光,微微的懵懂。懵懂不过几秒,她心里莫名一颤,在他居高临下的注视中,眼睫不由自主地垂下。
攥着簪尖的掌心潮湿着。
今夜的风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吹得浪高水涌,吹得她呼吸如潮。
身后传来司机问询“邵董,是否现在出发”
商邵神色如常地松开手,另一手仍拄着椅背,背对着对方回答说“现在出发。”
在关上车门前,他没有再看一眼应隐。
绕过车尾,在另一侧落座后,商邵没有直接说目的地,而是吩咐司机“康叔会给你打电话,你按照他说的走。”
车子还未驶出庄园前,康叔的电话便来了,应当不是多复杂的地方,司机没有疑问,只说了声“好的”。
自此以后,车内不再有人说话。
司机时不时从后视镜瞥一眼两人,只见两人端然分坐两侧,中间的中控莫名像一道透明的屏障,彼此心照不宣地不往中间偏颇一分一毫。
应隐反复玩着西服袖口,这是她因为双相而落下的刻板动作。虽然双相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她已经很久不必去医院复诊,但心里煎熬时,便还是小孩子一样。
过了片刻,一直闭目养神的男人吩咐“开点音乐。”
“好的。”
司机点开电台,是本地的粤语台,这个时间段,正在播送的是一档深夜即时娱乐时评节目,风格秉承了对岸港媒的刻薄辛辣,很受欢迎。
一连串女声播报响起“被影后抢了重头女主戏,难怪蔡贝贝杀青片场不惜冷脸示众,现场火气一引即爆。”念完通稿,女主持一改语气,松快道“哎,新鲜出炉的八卦,有意思哦。”
男主持笑着闲聊道“但是以应隐的咖位,应该不需要抢她的戏”
司机深知后座的男人对娱乐圈毫无兴趣,下意识便想换到时政台。音频跳跃,换成了字正腔圆的“国际原油价格暴跌”,却听身后一声沉朗而淡漠的命令“上一条。”
粤语声音又出现了。
女主持“江湖传言蔡贝贝是方导的得意门生,又是方导旗下传奇映画力捧的小花,用收官之作捧学生上位,薪火传承之情也很让人感动哦。坏就坏在这部片子的出品方带着我们影后空降截胡,所以才有了蔡贝贝片场黑脸。”
应隐完全听不懂电台内容,只能从两人的主持和罐头笑声中,推测到应该是娱乐新闻。
心里不是没有违和感的。商邵连电影都不看,又怎么会关注八卦但她的心思很快就不在这上面了,因为麦安言给她打了电话。
手机在晚宴包里震了一下便被她摁断。
应隐随即给他发微信「不方便,这里说。」
麦安言打字极快「蔡贝贝发通稿,这两天可能会有些风波,问题不大,你心里有个数。」
蔡贝贝能发什么通稿
应隐打开微博的同时,电台中的热聊也在继续。
男主持咳嗽两声,八卦的声音很意味深长“你这个出品方我猜到是谁了,前天半夜空降热搜宣誓主权,也是很霸道总裁了。”
两人心照不宣,笑得快断气时女主持暧昧地问“这些真的是可以说的吗我们节目不会明天就被封吧”
“我们节目难道不就是这么风里雨里走过来的吗,债多了不愁,我们不是八卦的生产者,我们只是在打闲屁啦。”
一阵娱乐节目的罐头笑声铺天盖地。
“哎哎,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假如,我是说假如啊,请对面法务听清楚这个假如就是说如果我们影后真的嫁了豪门,那是会选择为霸总洗手做羹汤,还是继续拍片”
“我感觉以宋时璋上一段婚姻的情况看,他估计不怎么接受另一半抛头露面。”
商邵的忍耐到此告罄,他眉头紧锁满脸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度厌烦的边缘。
“关了。”
司机冷汗早就下来了,一听见声音,忙不迭关掉。
从后视镜偷瞄时,心里暗自纳罕,这位影后可真是心态良好。
应隐已经在微博上看到了蔡贝贝买的通稿和词条。
词条是应隐空降,营销号发文模板统一
不会吧,应隐昨天杀青离组,蔡贝贝全程黑脸惊讶惊讶,听说剧组也没有给应隐准备杀青宴,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之前说应隐带资空降截胡是真的那蔡贝贝这波也是很惨了吃瓜吃瓜
应隐出道这么多年,光芒耀眼,树敌无数,上至大花下至新小花,左至文艺片演技派右至流量,男演员女演员,她的粉丝全部都撕过。
天下苦应隐粉丝久矣。
从业务方面来说,她没有短板,没有黑料,也没有绯闻,因此过去对她的黑贴一般也就是嘲讽她是时尚弃儿、时尚资源虐。这次带资截胡,虽然离谱,但前有宋时璋半夜空降热搜坐实绯闻,后有蔡贝贝片场合影黑脸照
千载难逢的机会。
营销号评论区和词条广场上,各家粉丝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热闹团建
也不意外,不是一心要当老板娘了嘛,演技退步,当然只能带资进组咯
该说不说,再见安吉拉全片数她拉垮,三十分钟的戏份好意思撕一番压柯屿,丢人丢到戛纳
笑死,我们双星三奖影后多久颗粒无收了再见安吉拉国内全员拿奖,就她一个两手空空,谁尴尬了我不说
她跟宋时璋,早就隐隐约约有听说了啦
以她粉丝的战斗力和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忍气吞声揪着蔡贝贝的黑料就开始科普
笑死,应隐用得着去截胡一个跟导师未婚先孕咖戏份
一个演技片段上电影学院公开课,一个什么末流边缘学科毕业,别来沾边
一团混战中,粉丝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不会吧不会吧,影后粉丝怎么造黄谣啊
蒸煮截胡粉丝给女演员造黄谣,嘻嘻粉随蒸煮捏
蔡贝贝单亲妈妈就该被你们这么造黄谣吗果然恶臭
这样的骂战,谁都不陌生了,每一个敲击键盘来回混战的粉丝,她,麦安言都不会有结果,不会有赢家,也不会有什么真相,吵到最后,每个人都不知道在吵什么,只记得要面红耳赤你死我活。
出道数年,她的生活不过是一种热闹的重复。
应隐放下手机,安抚程俊仪,告诉她没事,不要跟别人吵架,随后回复麦安言你安排就好。
剩余的所有关心,她都没有点进去看。
她想起片场上,南希不合时宜的笑话,以及她跟蔡贝贝相视一笑后疯狂的快门声,想必那个时刻,麦安言就已经猜到了这则通稿,提前预备下应对方案了。
至于粉丝那边的口径,也会有后援会整顿,令行禁止,宛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手机落进小巧的硬壳晚宴包中,发出一声轻而闷的落地声。
她缓过神,抿起唇,对商邵微笑道“刚刚电台里在报什么听上去好热闹。”
司机扶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再度从后视镜看她。原来这位影后不懂粤语。
不知为何,他看她的目光多了一丝怜悯。
一直闭目眼神的男人睁开了双眼,转过脸,静静看她,在这一刻骗她“跨年活动的广告。”
应隐毫不怀疑。难怪他刚刚听了片刻。
她深吸一口气,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双肩随着深呼吸的动作微凹,骨感而单薄。
她望着商邵,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甜美“商先生也会有一些跨年的仪式感吗”
“不多,偶尔。”
应隐点点头“我觉得粤语很好听,可是我学不会。其实我就在平市长大,但周围同学都说普通话。”
商邵察觉出她的话语变多,但没有表现出厌烦,而是问“想学什么”
应隐怔了一下,笑笑“我只会说点解、靓仔、你讲咩嘢其余的都想学,啊,还有你教我的官仔骨骨。”
商邵也跟着她的话笑了起来,很浅。她说的“你港咩嘢”,有股似乎在埋怨人的生动,是撒娇的语气。
“商先生要带我去哪里另一件事迟到这么久,真的不要紧吗”
商邵才告诉她真相,语调平板,轻描淡写。
“刚刚已经通知他们我不过去了。”
应隐怔然,又开始玩着西服袖口。
“心情不好的话,不必勉强自己大方。”
应隐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穿的,只觉得眼眶蓦地一热。泪腺也有惯性,她今晚哭过一场,才会显得特别容易落泪。
但她忍住了,只是湿润着眼眶,低垂着脸,默默微笑着。
这次要去的地方却不远,从庄园出来,沿着滨海公路返回市区,在一片奢侈品街区中停下。
这里是宁市最纸醉金迷的地方,譬如纽约的第五大道,巴黎的香榭丽舍,大牌林立,灯牌闪烁,每一扇橱窗都明亮得让人向往。橱窗内的模特优雅高挑,衣物昂贵,首饰闪亮,永远光鲜、永远微笑,让人恨不得想代替她去凝固到橱窗中,凝固出永远的美丽富贵。
已经十点,行人稀少,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在闭店清点。当中一间珠宝店的门口,清场的黑白色警戒线已经拉起,正门口放着三角立牌,写着“cosed”,四名男店员分守两侧,正彬彬有礼地拦下想要进去的顾客。
奔驰轿车慢慢停稳,应隐从街景中收回目光,听到商邵说“把口罩戴上。”
应隐从口袋里摸出原来那枚黑色口罩,听话地戴上了。她是聪明人,大约猜到了商邵带她来的意思,心已经怦怦跳了起来,却算不上开心,而是坠坠的,让她呼吸紧涩发沉。
司机先下车为商邵打开车门,商邵下了车后,亲自迎她“别紧张。”
灰色大理石地砖路面上,落下一双纤细的高跟鞋。
见两人走近,原本守着的店员自动分开,店长和所有saes都在门厅里等候,微微鞠躬,说“欢迎光临”。
身后听到顾客不明就里的抗议“你不是说闭店了吗,那他们怎么进去”
店员机械性的彬彬有礼“先生,我们确实已经过了营业时间。”
两人进去,警戒线撤离,玻璃门关上,只有“cosed”的牌子留着。
“商先生,很荣幸为您服务。我们二楼贵宾室请。”店长鞠躬,伸手引路。
“你服务就可以。”
“好的。”
身后的一连串人自动止步了,都猜测着跟商先生一同进来的女人是谁。
“哎,商先生是谁啊我翻了下名录,没看到啊。”也有saes搞不清状况。
“嘘,大中华区直接委派的接待,怎么可能会是我们店的客人”
“你不知道吗ross差点就亲自来了,要不是客人说低调从简,不然贵宾室死也要摆上两百斤玫瑰。”
几个saes都笑,过了会儿,副店来通知可以照常下班,不必拘站于此。
“ross让我代他向您问好,他是很想过来的,不过怕打扰了您的雅兴。”店长寒暄道。
上了贵宾室,虽然嘱咐过从简,但还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进行了布置。室内鲜花芬芳扑鼻,混合着淡淡的香芬,听闻商先生是英国留洋回来,投其所好沏了一壶上好的伯爵红茶,佐茶的是荔枝玫瑰蛋糕。
“时间有限,有些简陋,还请您见谅。”店长对两人微笑点头,两手交握在怀间“您要看的系列,我们已经都陈列好了,我们是现在开始,还是先喝点茶”
应隐靠近商邵一步,微微拉下口罩,侧过脸在商邵耳边问“你做咩嘢”
商邵忍不住勾起唇“不会讲就不要讲了。”
又对店长说“直接带应小姐去看。”
应隐“”
“口罩可以摘下。”商邵淡淡提醒她。
应隐看了店长一眼,犹犹豫豫的当口,店长已经笑起来“应小姐,请你放心,如果今晚的事你在外面听到了一个字,那除非是我不准备在这行干了。”
她心一定,索性真的摘下,慵懒卷发下一张干干净净的素颜。
商邵将那枚祖母绿戒指交给店长“查一下。”
店长经验丰富,这样的高阶珠宝,她一眼就能讲出来源“这是vaerid的博物馆系列,很不错的,只比我们的皇室系列低一档。所不同的是,它是致敬复刻,也是新矿,我们皇室系列不同,是原套未公开图纸,可以说,它的每一张其实都是为女王和王妃设计的。”
她大约已经看出来,今天是应隐说了算,便看着应隐的双眼说,恰到好处的真诚与热烈。
“皇室系列我们是不公开陈列的,即使是贵宾来,也只能看到ookbook,您是第一位可以佩戴它的顾客。”
顾不上什么社交尺度了,应隐偷摸拉了下商邵的衣袖。
商邵瞥她一眼,没说话。
应隐眨眼,店长会意过来,主动寻了个借口走开。
“你什么意思”
她不在乎这个系列那个王妃,只是光听介绍,就觉得心跳要停摆,脑中像有一个计价器,蹭蹭蹭的直往几千万蹦。
“我很喜欢你这枚戒指。”商邵云淡风轻地说,像是要应隐手里的一颗玻璃糖“等价交换,你不必顾虑。”
应隐懵了“但这是宋时璋的。”
“你能把它当石头一样扔到我阳台,应该就已经做好了不还的打算。”
“但是”应隐踌躇着,抬起下巴轻轻仰望他“商先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回赠不起。”
“它不贵重,唯独你肯收下它,才会让它变得贵重。”
应隐不知道,第二天,那枚博物馆系列的祖母绿戒指,被林存康放在首饰盒中,礼数周全地送到了宋时璋的家中。
他是不速之客,但宋时璋不敢怠慢。不仅不敢怠慢,反而受宠若惊。
只是他寒暄的笑,在看到戒指时,便凝固在了脸上。
他不会认不出,这是被应隐弄丢的那一枚。他对她可以近乎心疼的大方,说不必在意,确实如此。但不代表他可以接受它出现在商邵手上。
康叔一口茶也没喝,微微躬身,英国式的礼貌和疏离“商先生让我给您带句话”
“戒指,物归原主,人,他护下了。”